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秋天里的树林郁郁苍苍,满山的树叶一片金黄。 栖居在山里的鸟儿,欢聚在桑林中放声歌唱。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故乡山水养育了丰满的羽毛,使它的形体和容貌格外鲜亮。 天边飘来的五彩云霞,把她带进天下最好的深宫闺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可叹那离宫幽室实在空旷寂寞,金丝鸟般的娇躯总也见不到阳光。 梦想和思念沉重地压在心头,笼中的鸟儿却不能自由的翱翔。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虽说是美味佳肴堆放在面前,心儿徘徊茶不思来饭不香。 为什么唯独我这么苦命,来来去去的好事总也轮不上。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翩翩起舞的紫燕,飞向那遥远的西羌。 巍巍耸立的高山横在眼前,滔滔流淌的大河流向远方。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叫一声家乡的爹和娘啊,女儿出嫁的道路又远又长。 唉!你们可怜的女儿呀,忧愁的心儿满怀悲痛和哀伤。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bāo)桑。
苞桑:丛生的桑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形容:形体和容貌。曲房:皇宫内室。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xié)颃(háng)。
颉颃:鸟儿上飞为颉,下飞为颃。指鸟儿上下翻飞。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委:堆。来往:此处指皇内夜夜将佳丽送去给帝王宠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qiāng),高山峨峨,河水泱(yāng)泱。
西羌:居住在西部的羌族。泱泱:水深广貌。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汉末王朝权力失控,董卓专权乱了纲常朝政。他一心密谋杀君夺位,首先杀害了汉朝的好多贤臣。然后又焚烧洛阳宗庙宫室,逼迫朝廷西迁旧都长安,挟持幼主以扩张自己的势力。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国内诸侯联盟发动正义之师,希望共同起兵讨伐董卓。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出兵函谷关东下平原,他们来势凶猛盔甲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平原地区的人软弱不强,抵抗不了来犯的北方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胡羌乱兵践踏了野外的庄稼,围攻了城池,乱兵所到之处残害的百姓家破人亡。他们疯狂砍杀不留一人,死人的骸骨相抵交叉。马边悬挂着男人的头颅,马后捆绑着抢来的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在漫长的路上不停地驱马西进直入函谷关,西进的道路险峻遥远,所以行进十分艰难。被虏掠的人回望来路两眼墨黑迷茫不清,肝脾早已伤透如同烂泥。被掳掠者数以万计,胡羌兵不允许她们集中住在一起。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如有亲人们偶然相遇,想说句话却又不敢吭气。只要使他们有一点的不如意,马上就说“杀死俘虏不要客气,正当刀刃有空闲,我辈本来就不想让你们活下去。”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这时候难道还会有谁把性命顾惜,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们辱骂的恶语。有时他们顺手举起棍棒毒打,连骂带打交并齐下。白天嚎哭着被迫走路,夜里无奈地悲哀坐泣。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想死死不成,想活却没有一点希望。老天啊!我们有什么罪过?让我们遭此恶祸!边地荒蛮和中原不一样,人性粗俗不讲道德礼仪。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住的地方长时间盖满霜雪,北风不分春夏呼呼刮起。每当北风翩翩卷起我的衣裳,萧萧震入我的耳朵。就会激起我对父母的思念,这样的哀怨和叹息长此以往不能止息。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每当有客人从外地到来,听到后我很是欣慰,急忙忙迎上前打听家乡的消息,却被告知说不是乡人邻里。想不到徼幸能满足平时的心愿,很庆幸亲人能来把自己接回家去。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难得自己有幸可以解脱回去,可面对的是抛弃儿子的诀别。天性中母子心连着心,心想着分别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遇,从今后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亡,我们母子将永远的天各一方,我怎么能忍心与儿子辞别。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儿子跑上前来抱住了我的脖子,问:“母亲啊,你要到哪里去?有人告诉我母亲将要离去,难道说走后还能够再回来相聚!阿母你一贯的善良仁慈,今天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无情?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我还没有长大成人,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我的心情!”见儿子这样的苦苦哀求,我的五脏崩裂一样的沉痛,恍恍惚惚如痴如狂。哭泣着用手抚摩着我的儿子,当要出发时我多次返回去犹豫不决。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还有同时掳掠来得同伴们赶来相送与我告别,她们羡慕并痛惜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回去,哀叫声哭喊声伤痛欲绝。马儿为此悲哀的立在那里不走,车儿为此悲哀的轮子不转。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围观的人都在跟着抽搐,过路的人也为此感动低走啊走啊割断了母子依依不舍的情感,疾速的行走一天比一天遥远。漫长的道路阻隔啊,什么时候我们母子再能交相见面?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想想从我腹中生出的儿子啊,我心中撕裂一样的疼痛。到家后发现家人早已死绝,甚至没剩下一个姑表亲戚。城里城外一派荒芜变成了山林,庭院和屋檐下长满了艾草和荆棘。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眼前的白骨分不清他们是谁,横竖交错没有覆盖掩埋。出門听不到人的声音,只有豺狼呜嚎哭叫。孤零零对着自己的影子,不停的哭喊声撕肝裂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爬到高处向远方望去,突然觉得魂魄出窍飞逝离去。奄奄一息好像是寿命将尽,旁人们相继安抚宽慰。挣扎着睁开眼睛又勉强活了下去,虽然没死可又有什么希冀?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把命运寄托于再嫁的丈夫董祀,尽心竭力自我勉励努力生活下去。自从流离后成为鄙贱之人,常常害怕丈夫废婚抛弃。想人生能有多少时间,怀着忧伤一年又一年。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cuàn)弑(shì),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天常:天之常道。“乱天常”,犹言悖天理。篡弑:言杀君夺位。董卓于公元189年以并州牧应袁绍召入都,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杀弘农王。诸贤良:指被董卓杀害的丁原、周珌、任琼等。旧邦:指长安。公元190年董卓焚烧洛阳,强迫君臣百姓西迁长安。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qiāng)。
兴义师:指起兵讨董卓。初平元年(190年)关东州郡皆起兵讨董,以袁绍为盟主。祥:善。“不祥”,指董卓。卓众:指董卓部下李榷、郭汜等所带的军队。初平三年(192年)李、郭等出兵关东,大掠陈留、颍川诸县。蔡琰于此时被掳。胡羌:指董卓军中的羌胡。董卓所部本多羌、氐族人(见《后汉书·董卓传》)。李榷军中杂有羌胡(见《后汉纪·献帝纪》记载)。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jié)遗,尸骸(hái)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截:斩断。孑:独。这句是说杀得不剩一个。相撑拒:互相支拄。这句是说尸体众多堆积杂乱。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miǎo)冥冥,肝脾(pí)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西入关:指入函谷关。卓众本从关内东下,大掠后还入关。迥:遥远。邈冥冥:渺远迷茫貌。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zhēng)间,辄(zhé)言毙降虏(lǔ)。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毙:詈骂之词。“弊降虏”,犹言“死囚”。亭:古通“停”。“停刃”犹言加刃。我曹:犹我辈,兵士自称。以上四句是说兵士对于被虏者不满意就说:“杀了你这死囚,让你吃刀子,我们不养活你了。”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chuí)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毒:恨。参:兼。这句是说毒恨和痛苦交并。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è)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彼苍者:指天。这句是呼天而问,问这些被难者犯了什么罪。边荒:边远之地,指南匈奴,其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省临汾附近)。少义理:言其地风俗野蛮。这句隐括自己被蹂躏被侮辱的种种遭遇。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piān)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xiè)逅(hòu)徼(jiǎo)时愿,骨肉来迎己。
邂逅:不期而遇。徼:侥幸。这句是说平时所觊望的事情意外地实现了。骨肉:喻至亲。作者苦念故乡,见使者来迎,如见亲人,所以称之为骨肉。或谓曹操遣使赎蔡琰或许假托其亲属的名义,所以诗中说“骨肉来迎”。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zhuì)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天属:天然的亲属,如父母、于女、兄弟、姐妹。缀:联系。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huǎng)惚(hū)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五内:五脏。恍惚:精神迷糊。生狂痴:发狂。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chí)蹰(chú),车为不转辙(zhé)。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chuán)征日遐(xiá)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日遐迈:一天一天地走远了。
念我出腹子,匈臆(yì)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jīng)艾。
中外:犹中表,“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以上二句是说到家后才知道家属已死尽,又无中表近亲。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fèi)。茕(qióng)茕对孤景,怛(dá)咤(zhà)糜(mí)肝肺。
茕茕:孤独貌。景:同“影”。怛咤:惊痛而发声。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相宽大:劝她宽心。息:呼息。这句是说又勉强活下去。何聊赖:言无聊赖,就是无依靠,无乐趣。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xù)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新人:指作者重嫁的丈夫董祀。勖励:勉励。捐废:弃置不顾。以上二句是说自己经过一番流离,成为被人轻视的女人,常常怕被新人抛弃。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常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后汉书·董祀妻传》说蔡琰“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案,兴平当作初平。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用沈钦韩的说法,已指出此点),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常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其一为五言,其二为骚体。自从苏东坡指出它们的真伪问题之后,主真主伪派各有人在。《悲愤诗》二章见载于《后汉书》蔡琰本传中,主伪派(包括一真一伪派)没有确凿的证据,一般人相信这两首诗是蔡琰所作,其中五言的一首艺术成就远远超过骚体的一首,历代选家多选其五言而遗其骚体,是不为无见的。
《悲愤诗》(其一)是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全诗一百零八句,计五百四十字,它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在汉末大动乱中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泪,是汉末社会动乱和人民苦难生活的实录,具有史诗的规模和悲剧的色彩。诗人的悲愤,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它是受难者对悲剧制造者的血泪控诉。字字是血,句句是泪。
全诗可分三大段,前四十句为第一大段,其中分三个层次。前十四句,先从董卓之乱写起。这是诗人蒙难的历史背景,它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这三四年的动乱情况,诗中所写,均有史可证。“斩截无孑遗”以下八句,写出了以董卓为首的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所进行的野蛮屠杀与疯狂掠夺。据《三国志·董卓传》记载:“(董卓)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城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诗中所写的卓众东下,杀人如麻,以至积尸盈野、白骨相撑以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惨象,是这场浩劫的实录。“载妇女”三字,把诗人自己的遭遇暗暗引入。初平三年春,董卓部将李傕、郭氾大掠陈留、颍川诸县,他们的部队中又杂有羌胡兵,蔡琰就是此时被掳的。“所略有万计”以下十六句,细述诗人在俘虏营中的生活。这些成千上万的俘虏,贼兵不让他们在一起屯聚,即使骨肉之间碰在一起,也不敢说一句话。稍不留意,就会遭到一顿臭骂和毒打。他们日夜号泣悲吟,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于是诗人含着满腔的悲愤,只好呼天而问。“彼苍者”两句,将途中之苦总括收住。这一大段最精彩的艺术描写,是贼兵辱骂俘虏的几句话,口吻毕肖,活画出贼兵一副狰狞的嘴脸。
“边荒与华异”以下四十句为第二大段,主要描写在边地思念骨肉之亲的痛苦及迎归别子时不忍弃子、去留两难的悲愤。“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两句,高度概括了诗人被掳失身的屈辱生活,在不忍言、不便言之处,仅用“少义理”三字概括,“以少总多”,暗含着她被侮辱被蹂躏的无数伤心事。“处所多霜雪”以下六句,用“霜雪”、“胡风”,略言边地之苦,以引出念父母的哀叹。诗人通过居处环境的描写,以景衬情,以无穷无尽的“霜雪”和四季不停的“胡风”,来烘托出无穷已的哀叹,增强了酸楚的悲剧气氛。有的注家认为蔡琰被掠后所居之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附近),这是不确切的。暂居在河东平阳的,是南匈奴右常王去卑的一支,非左常王所居之地。谭其骧先生考证出蔡琰所居之地在西河美稷(今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一带),较为可信,不然,地近中原的河东平阳焉能称作“边荒”?又何言“悠悠三千里”呢?“有客从外来”以下六句,叙述引领望归和急盼家人消息的心情,忽喜忽悲,波澜起伏。客从外来,闻之高兴;迎问消息,方知不是同乡,也不是为迎己而来,希望转为失望。“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两句,诗的意脉忽又转折,平时所企望的事情意外的实现了,真是喜出望外。“己得自解免”以下六句,忽又由喜而悲。返回故乡必须丢弃两个儿子,可能一别永无再见之日,念及母子的骨肉之情,怎能忍心抛弃自己的儿子呢?诗人于是陷入痛苦与矛盾之中。“别子”的一段艺术描写,感情真挚,而且挖掘得深而婉,最为动人。儿子劝母亲留下的几句话,句句刺痛了母亲的心。清人张玉谷评“天属缀人心”以下十六句诗说:“夫琰既失身,不忍别者岂止于子。子则其可明言而尤情至者,故特反复详言之。己之不忍别子说不尽,妙介入子之不忍别己,对面写得沉痛,而己之不忍别愈显矣,最为文章妙诀。”(《古诗赏析》卷六)此言颇为精到。儿子的几句质问,使诗人五内俱焚,恍惚若痴,号泣抚摩其子,欲行不前。在去住两难中,突现了抒情主人公的复杂矛盾心情。“兼有同时辈”以下八句,插叙同辈送别的哀痛,“同时辈”应指与蔡琰一起被掳,同时流落在南匈奴的人,其中应多为妇人女子。她们羡慕蔡琰能返回故乡,哀叹自己的命运,故号啕痛哭。作者描绘出马不肯行、车不转辙、连观者和路人目睹此情此景无不欷歔流涕的场面。不言而喻,当事者的痛苦,要甚于旁观者十倍、百倍。此种衬托手法,更加突出了诗人悲痛欲绝的心境。
“去去割情恋”以下二十八句为第三大段,叙述归途及归后的遭遇。首六句写归途:割断情恋,别子而去,上路疾行,日行日远,但情恋又何尝能割去?“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两句,以念子作收,随作一顿。“既至家人尽”以下十二句,先叙述归后方知亲人凋丧,连中表近亲也没有,以此状写诗人的孤苦无依。接叙乱后荒凉:城郭变成山林,庭院长满荆棘漫草,白骨纵横,尸骸相撑。特别是“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两句,把战后的荒凉,通过阴森恐怖气氛的渲染,表现得十分透足。“茕茕对孤景”句,遥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两句。“登高远眺望”两句,又以念子暗收,遥应“念我出腹子”两句,把念子之情表现得回环往复。以下四句,叙述诗人在百忧煎熬之下,自己感到已快到生命的尽头,虽勉强生活下去,也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托命于新人”以下四句,叙述重嫁董祀之后,虽用尽心力,勉励自己活下去,但自己经过一番流离之后,已经成为被人轻视的女人,常常耽心被新人抛弃,这反映了加在妇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及自轻自贱的女性心态。最后以“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作结,“虽顶末段,却是总束通章,是悲愤大结穴处。”(《古诗赏析》)说明自己的悲剧生涯已无法解脱,悲愤无时无往不在,没有终极。
通观全诗,《悲愤诗》在艺术上有几点突出的成就。
诗人善于挖掘自己的感情,将叙事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虽为叙事诗,但情系乎辞,情事相称,叙事不板不枯,不碎不乱。它长于细节的描绘,当详之处极力铺写,如俘虏营中的生活和别子的场面,描写细腻,如同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当略之处,一笔带过,如“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两句,就是高度地艺术概括。叙事抒情,局阵恢张,波澜层叠。它的叙事,以时间先后为序。以自己遭遇为主线,言情以悲愤为旨归。在表现悲愤的感情上,纵横交错,多层次,多侧面。她的伤心事太多了:被掠、杖骂、受侮辱、念父母、别子、悲叹亲人丧尽、重嫁后的怀忧,诗中可数者大约有七八种之多,但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别子。作者为突出这一重点,用回环往复的手法,前后有三四次念子的艺术描写。别子之前,从略述边地之苦,引出“感时念父母,已为念子作影。”(《古诗赏析》)正面描写别子的场面,写得声泪俱下。同辈送别的哀痛,又为别子的哀痛作了衬托。赎归上路后,又翻出“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一层。见得难以割舍的情恋,是因别子而发。至“登高远眺望,神魂忽飞逝”,又暗收念子。从这里可以看出别子是诗人最强烈、最集中、最突出的悲痛,从中可以看到一颗伟大的母亲的心在跳动。诗人的情感在这方面挖掘得最深,因此也最为动人,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匠心之所在。
《悲愤诗》的真实感极强,诗中关于俘虏生活的具体描写和别子时进退两难的复杂矛盾心情,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诚如近代学者吴闿生所说:“吾以谓(悲愤诗)决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古今诗范》)沈德潜说《悲愤诗》的成功“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古诗源》卷三)足见它的真实感是有目共睹的。
《悲愤诗》语言浑朴,“真情穷切,自然成文”,它具有明白晓畅的特点,无雕琢斧凿之迹。某些人物的语言,逼真传神,具有个性化的特点。如贼兵骂俘虏的几句恶言恶语,与人物身分吻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形象鲜明生动。文姬别子时,儿子说的几句话,酷似儿童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儿童抱着母亲的颈项说话的神态,看出小儿嘟努着小嘴的样子,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对母亲的依恋,跃然纸上,这在前此的诗歌中是罕见的。
《悲愤诗》激昂酸楚,在建安诗歌中别构一体,它深受汉乐府叙事诗的影响,如《十五从军征》、《孤儿行》等,都是自叙身世的民间叙事诗,《悲愤诗》一方面取法于它们,另方面又揉进了文人抒情诗的写法。前人指出它对杜甫的《北征》、《奉先咏怀》均有影响,不为无据。它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堪称建安时期叙事诗的双璧。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河边草地青青,园中柳树郁郁葱葱。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站在绣楼上的那位女子体态盈盈,她靠着窗户容光照人好像皎皎的明月。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上着艳丽妆容,姿容美好,纤纤手指扶着窗儿眺望着远方。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她曾经是常年卖唱的歌女,现在已经成了游子的妻子。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不想游子远行在外总是不回来,丢下她一个独守空房实在难以忍受寂寞。
参考资料:
1、 郭茂倩编 崇贤书院释译.乐府诗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287-289青青河畔(pàn)草,郁郁园中柳。
河畔:河边,岸边。郁郁:茂盛的样子。
盈盈楼上女,皎(jiǎo)皎当窗牖(yǒu)。
盈盈:形容举止、仪态美好。皎皎:皎洁,洁白。牖:古建筑中室与堂之间的窗子。古院落由外而内的次序是门、庭、堂、室。进了门是庭,庭后是堂,堂后是室。室门叫“户”,室和堂之间有窗子叫“牖”,室的北面还有一个窗子叫“向”。上古的“窗”专指在屋顶上的天窗,开在墙壁上的窗叫“牖”,后泛指窗。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娥娥:形容女子姿容美好。《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
昔为倡(chāng)家女,今为荡子妇。
倡家:古代指从事音乐歌舞的乐人。《说文》:“倡,乐也,就是指歌舞妓。”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荡子:即“游子”,辞家远出、羁旅忘返的男子。《列子》里说“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可以为证。
参考资料:
1、 郭茂倩编 崇贤书院释译.乐府诗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287-289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此诗运用了第三人称的写法,写出了少妇渴望爱情,渴望夫妻相依相偎,甚至举案齐眉的平凡生活。此诗结构直中有婉,虚实相映;描写细腻,突出细节;运用叠词,富有情韵。
此诗叙述的是一个生活片断,大致描述如下:女主人公独立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十分用心;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扶着窗棂,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园林河畔,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远行人的心儿。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拔着她那青春的情思。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禁回想起生活的拨弄。她,一个倡家女,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惬心的郎君,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然而造化竟如此弄人,她不禁在心中呐喊:“远行的荡子,为何还不归来,这冰凉的空床,叫我如何独守!”
此诗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章法、“秀才说家常话”(谢榛语)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此诗——也是《古诗十九首》——那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到的精妙。
这首诗其实就是一首歌词,是能够歌唱的诗句,也是《古诗十九首》中唯一使用了第三人称叙说的形式。
诗的结构看似平直,却直中有婉,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正反相照之妙。诗境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草色柳烟,是她望中所见,但诗人——他可能是偶然望见美人的局外人,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代她设想,则自然由远而近,从园外草色,收束到园内柳烟,更汇聚到一点,园中心那高高楼头。自然界的青春,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美到了极至。而唯其太美,所以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也只是读诗至此,方能进一步悟到,开首那充满生命活力的草树,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十九首》之味外味。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形成前后对照,首尾相应的结构。然而诗中那朴茂的情韵,使人不能不感到,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营构,他,只是为她设想,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一一写成,感情的自然曲折,形成了诗歌结构的自然曲折。
诗的语言并不经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而且一连用了六个,但是贴切而又生动。青青与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重在色调,郁郁兼重意态,且二者互易不得。柳丝堆烟,方有郁郁之感,河边草色,伸展而去,是难成郁郁之态的,而如仅以青青状柳,亦不足尽其意态。盈盈、皎皎,都是写美人的风姿,而盈盈重在体态,皎皎重在风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那般由隐绰到不鲜的感觉,试先后互易一下,必会感到轻重失当。娥娥与纤纤同是写其容色,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纤纤是细部的刻划,互易不得。六个叠字无一不切,由外围而中心,由总体而局部,由朦胧而清晰,烘托刻画了楼上女尽善尽美的形象,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的的过程逐次映现的。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不见雕琢之痕,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辞藻,效果未必会如此好。这就是所谓“秀才说家常话”。
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变化美。青青是平声,郁郁是仄声,盈盈又是平声,浊音,皎皎则又为仄声,清音;娥娥,纤纤同为平声,而一浊一清,平仄与清浊之映衬错综,形成一片宫商,谐和动听。当时声律尚未发现,诗人只是依直觉发出了天籁之音,无怪乎南朝钟嵘《诗品》要说“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了。这种出于自然的调声,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细辨之,自可见与后来律调的区别。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这单调中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心声。
这位诗人不可能懂得个性化、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但深情的远望或悬想,情之所钟,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这是一位倡女,长年的歌笑生涯,对音乐的敏感,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拔、激动。她不是唐代王昌龄《闺怨》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她凝妆上楼,一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她娥娥红妆也不是为与春色争美,而只是为了伊人,痴想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因此她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她受苦太深,希望太切,失望也因而太沉重,心灵的重压,使她迸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裸的情热的呐喊。这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式的精致的委婉,而只是,也只能是倡家女的坦露。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才与其明艳的丽质,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也通过她显示出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这就是个性化的典型性。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134-135仰彼朔风,用怀魏都。
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愿风永至,思彼蛮方。
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
别如俯仰,脱若三秋。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
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
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子好芳草,岂忘尔贻。
繁华将茂,秋霜悴之。
君不垂眷,岂云其诚!
秋兰可喻,桂树冬荣。
弦歌荡思,谁与销忧。
临川慕思,何为泛舟。
岂无和乐,游非我邻。
谁忘泛舟,愧无榜人。
仰彼朔风,用怀魏都。
抬头仰望那呼啸的北风,心中怀念着故都邺城。
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多么希望骑上代马,迎风扬蹄,飞快地驰往洛阳。
凯风永至,思彼蛮方。
然而在那总是和风徐徐的南方,我却要思念着那蛮北的江南。
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希望跟随在那些南飞的鸟儿身后,去实现我南征的宏图大志。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
时光荏苒,从太和元年徙封浚仪至此复还雍丘已过一年。
别如俯仰,脱若三秋。
这一别正如一俯一仰,相隔看起来并不太久,可对我来说却像过去了漫长的三年。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
回想当时“初迁”,雍丘还是百花盛开的春日。
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而今我重返故地,却已是“素雪云飞”的冬季。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
八年之中,就好像翻越于高山峻谷之间,尝尽了颠沛流徙之苦。
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年复一年的风飘蓬飞和寒来暑往,不知何时才有我安定之所?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高山深谷阻隔,千难万险,也可以翻越。
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你我同胞骨肉,却好像面临的是生离死别。
子好芳草,岂忘尔贻。
你说过喜爱芳草,我就牢记着要把它们进献给你。
繁华将茂,秋霜悴之。
谁料在它们荣华繁茂之际,你却驱使秋天的严霜,使它们归于憔悴凋零。
君不垂眷,岂云其诚!
你毫不顾念我的忠贞之心,还谈什么诚信?
秋兰可喻,桂树冬荣。
请你明白,我忠贞的意志就像那寒霜中的秋兰,北风前的桂木,决不易改。
弦歌荡思,谁与销忧。
弹琴放歌,虽可借以倾吐心曲,但却无人能帮我除去忧愁。
临川慕思,何为泛舟。
雍丘之地,亦有川泽可供泛舟,可是怎么泛舟呢?
岂无和乐,游非我邻。
不是我不想高高兴兴地去泛舟游乐,而是一起同游的跟我志趣不投。
谁忘泛舟,愧无榜人。
即便是有雅兴泛舟,却连个撑船的人都找不到啊。
参考资料:
1、 张可礼 宿美丽 编选.曹操曹丕曹植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254-257仰彼朔风,用怀魏都。
仰:向。魏都:曹魏的故都邺城。
愿骋代马,倏(shū)忽北徂(cú)。
代马:代郡产的马。徂:往。
愿风永至,思彼蛮方。
愿风:南风。蛮方:南方。
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越鸟:生活在越国的鸟。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
悬景:日月。景,同“影”。
别如俯仰,脱若三秋。
脱:离。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
朱华:指荷花。希:通“稀”,稀少。
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旋止:归来。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
俯降千仞:向下入深谷。天阻:天险,指险峻的高山。
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离:通“罹”,遭到。
千仞易陟(zhì),天阻可越。
陟:登。
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同袍:指诗人胞兄曹彬。乖:离。
子好芳草,岂忘尔贻。
贻:赠。
繁华将茂,秋霜悴之。
悴:伤。
君不垂眷,岂云其诚!
眷:顾念。
秋兰可喻,桂树冬荣。
荣:茂盛。
弦歌荡思,谁与销忧。
荡思:荡涤忧思。
临川慕思,何为泛舟。
岂无和乐(yuè),游非我邻。
和乐:指弦歌。邻:指志同道合者。
谁忘泛舟,愧无榜人。
榜人:驾船的人。
参考资料:
1、 张可礼 宿美丽 编选.曹操曹丕曹植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254-257仰彼朔风,用怀魏都。
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凯风永至,思彼蛮方。
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
别如俯仰,脱若三秋。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
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
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子好芳草,岂忘尔贻。
繁华将茂,秋霜悴之。
君不垂眷,岂云其诚!
秋兰可喻,桂树冬荣。
弦歌荡思,谁与销忧。
临川慕思,何为泛舟。
岂无和乐,游非我邻。
谁忘泛舟,愧无榜人。
全诗五章,写冬寒时节诗人复还藩邑雍丘时的复杂情思。第一章以朔风起兴,抒写怀念魏都之情;第二章转入抒写自己身世飘泊的感伤;第三章慨叹自己的处境;第四章透过朔风素雪,向疑忌他的远方君王发出责询;第五章抒写对未来生活的瞻念之情。此诗时而借用典故,时而化用前人名句,时而运用对仗和比喻,显示了诗人对诗句的锤炼之工,见出曹植之诗“始为宏肆,多生情态”的特色。
大约诗人落笔之际,正是朔风怒号之时,所以首章即以朔风起兴,抒写“用(以)怀魏都”之情。魏都洛阳,远在雍丘西北。诗人在那里,曾经度过美好的青春时光,留下过少年的宏大梦想。从黄初四年(223年)七月离开那儿以来,至今又已五年了。朔风北来,听去似乎全都是往日亲朋的呼唤之声。古诗有“代马依北风”之句,说的是北方代郡的良马南来,一闻北风之声,便依恋地嘶鸣不已。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人因此凄楚地吟道:“愿骋代马,倏忽北徂(往)。”他是十分希望驱策代马,迎风扬蹄,飞快地驰往洛阳。不过,诗人此时的怀念国都,已不是为了寻回少年之梦,而是志在“捐躯济难”、列身朝廷、报效国家。每当凯风(南风)吹拂,他总要记起“蛮方”(指江南)还有“不臣之吴”。他在此年上明帝的《求自试表》中,就以“辍食忘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之语,表达了愿为征吴大业效力的急不可待之情。此章结句“愿随越鸟,翻飞南翔”,亦正化用了古诗“越鸟巢南枝”之典,抒写了诗人南征孙吴的壮志和渴望。其辞促情迫,正与上引《求自试表》之语异曲同工。
然而,诗人的这一壮志,总是化为碎坠的泡影。他的政治生涯,大多是在不断流徙的“汲汲无欢”中度过的。诗之第二章,由此转入对自己身世飘泊的感伤抒写。“四气(节气)代谢,悬景(日、月)运周”,时光荏苒。诗人于太和元年(227年)徙封浚仪,至此复还雍丘,这一别正如一俯一仰,相隔并不太久。但在痛惜于光阴流逝的诗人眼中,却是“脱(忽然)若三秋(年)”,未免生出年华不再的失落之感。回想当时“初迁”,雍丘还是百花盛开的春日;而今重返故地,却已是“素雪云飞”的冬季。这四句,化用了《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将自身流徙往返的凄怆之感,与千年前西周戍卒重返家园的物换星移之伤,融为一体,显得愈加深沉、酸楚。
第三章慨叹自己的处境。
从黄初二年(221年)以来,诗人东封鄄城、北徙浚仪、二徙雍丘。八年之中,正如翻越于高山峻谷,忽而“俯降千仞”,忽而“仰登天阻(险)”,尝尽了颠沛流徙之苦。诗人因此慨叹于身如“风飘蓬飞’,不知何时才有安定之所。这两句,与次年所作《吁嗟篇》中“宕宕当何依”、“谁知吾苦艰”之语一样,饱含着诗人无数酸辛和泪水。如果仅仅是飘徙,倒还罢了。最使诗人痛苦的是,当局还明令禁止他与同胞兄弟相往来,这简直令诗人绝望。诗中接着四句,便是诗人绝望之中的凄厉呼号:“千仞易陟(登),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极言险阻之可翻越,更反衬出当局者之禁令正如无情的“雷池”,难以跨越半步。兄弟的分离,恰似生死永别,令诗人怆然泣下。
诗人当然明白这悲剧是谁造成的。诗之第四章,即中断对自身飘泊痛苦的泣诉,透过朔风素雪,向始终疑忌他的远方君王,发出了责询。
前四句运用屈原《离骚》的比兴方式,以“芳草”喻忠贞之臣、“秋霜”比小人,愤懑地大声责问:你(君王)说过喜爱芳草,我就牢牢记着要把它们进献给你;谁料到它们荣华繁茂之际,你却驱使秋天的严霜,使它们归于憔悴凋零!“君不垂眷”以下,诗人又以凛然之气,表明自己的心迹:即使君王毫不顾念,我的忠贞之心,也决无改易。请看看寒霜中的秋兰,朔风前的桂木吧:它们何曾畏惧过凝寒,改变过芬芳之性、“冬荣”之节!“秋兰可喻”二句,于悲愤中振起,显示了诗人那难以摧折的“骨气”之“奇高”。
第五章为全诗结尾,抒写诗人对未来生活的瞻念。
君王既不眷顾,诗人的流徙生涯定是绵长无尽的了。想到这一点,诗人不禁忧从中来。弹琴放歌,虽可借以倾吐心曲,但无知音,没有人能和他同销忧愁;雍丘之地,自然亦有川泽可供“泛舟”,但无同志,没有人能了解他临川思济的政治怀抱。在《求通亲亲表》中,诗人曾这样描述他的孤寂生涯:“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绝。”“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这正是诗人最感痛苦的,难怪他在结句中发出“岂无和乐,游(交游)非我邻(同志);谁忘泛舟,愧无榜人(撑船者)”的啸叹了。
前人称曹植的诗“肝肠气骨,时有块磊处”(钟惺《古诗归》)。《朔风诗》正是一首颇有“块磊”的抒愤之作。诗人抒写胸中愤懑,吸收了《诗经》、《楚辞》运用比兴的成功经验,借助于“朔风”、“素雪”、“芳草”、“秋霜”、“飘蓬”、“天阻”种种意象,情由景生,物随意驱,辉映烘托,将心中的思情和壮志、哀伤和怨愤,表现得九曲回肠、悲惋感人。诗中时而借用典故,如“代马”、“越鸟”之喻;时而化用《诗经》名句,如“昔迁”、“今旋”之比;时而运用对仗和比喻,如“别如俯仰,脱若三秋”等等,均思致灵巧、意蕴深长,显示了诗人对诗句的锤炼之工。
诗人运笔的徐疾变化、辞气的抑扬宕跌,更表现了一种“兔起鹘落”的气象。就一章来说,诗情时有起伏。如首章前四句叙怀思,哀婉低回;后四句抒壮志,辞促情迫。就全篇来说,章与章之间,亦往复回环、顿跌奋扬,呈一波三折之形。首章徐徐振起,二章平缓悠长,三章啸叹直上,四章于结尾忽作金石掷地之声,五章复以悠悠之叹收束。这些,都可见出曹植之诗“始为宏肆,多生情态”的特色(王世懋《艺圃撷余》)。
参考资料:
1、 余冠英.三曹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二版):93-962、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267-2703、 张可礼 宿美丽 编选.曹操曹丕曹植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254-257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荆州不是我的家乡,却长久无奈地在这里滞留?
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
极目望去,大船在江心正溯流而上,天色渐晚更勾起我思乡的情愁。
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
山坡上映着太阳的余晖,沟岩下的阴影显得更加灰暗。
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
奔跑的狐狸忙着赶回自己的洞穴,飞翔的鸟儿在鸟巢上盘旋。
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
大江上涌动的浪花轰然作响,猿猴在临岸的山林长吟。
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
迅猛的江风掀起我的下衣和衣袖,秋天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夜深了我孤独难眠,便又披衣起床拿起了桐琴。
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
桐琴象理解我的心思一样,为我发出悲凉的乡音。
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在外寄人篱下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心中充满了难以排遣的忧愁。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滞淫:长久停留。
方舟泝(sù)大江,日暮愁我心。
方舟泝大江:方舟,方形的小船。泝,通“溯”:逆流而上。
山冈有余映,岩阿(ē)增重阴。
岩阿:到处都是岩石的山阿。阿,山丘。增重阴:更黑暗。
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
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
迅风拂裳袂(mèi),白露沾衣襟。
裳袂:下衣裙和上衣袖子。袂,袖子。
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摄:整理。
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
丝桐:指琴,古人削桐为琴,拣丝为弦,故称。
羁(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羁旅:被羁绊而旅居在外,引申为长久寄居他乡。壮:盛,指忧思深重。难任:难以承受。
“荆蛮”四句写诗人久客荆州的苦闷和日暮乘船泛江时所引起的思乡之情。起句自问,喷射出强烈的感情,直抒久留荆州的怨愤。为销愁乘船泛江散心,不想销愁愁更愁。江上日落余辉,并船逆流而上,引起诗人思乡怀归的无限忧愁。“愁”字虚笼全篇,诗篇始终处于这悲愁的氛围之中。
“山冈”以下八句写日暮时的自然景色,抒发诗人思归的凄苦之情。诗人摄下了落日西沉时大自然姿态的倏忽变化:山脊之上犹存夕阳余辉,山谷本来就很阴暗,天将晚则更显得阴暗幽深。起两句写了山色秀拔,给人以清新之感;又因日将西落,山谷愈暗,造成了一种凄清气氛。“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这两句取《楚辞·哀郢》“鸟飞还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之意。日暮时刻,狐狸归穴,鸟下窠巢。狐狸和飞鸟尚且思归自己的穴巢,何况于人。“流波激情响,猴猿临岸吟。”湍急的江流声浪激越,山上的猴猿在岸边凄厉嘶叫,气氛越发凄凉。“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迅疾的江风吹动着衣袖,阴凉的露水沾湿衣裳。诗句点明秋季。秋风萧瑟迅猛,白露阴寒湿衣,气氛更为阴冷。以上八句诗人用寒秋日暮、荒江的寂寞、凄凉的景色,来映衬自己内心思乡念归的悲凄。情动于中而发于景,景见真情而感人。对仗优美,音韵和谐,节奏感强烈,读来十分流畅。这样的例子古诗里固然少见,在建安诗里也是极少的。它已经突破了汉诗古朴浑厚的风格,下开两晋南朝风气了。
“独夜”以下六句,由写景转入集中抒情,写诗人夜不能眠忧思难忍的情状。“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羁旅之客难以返归,愁思不绝,夜不能眠。由“不能寐”而“摄衣起抚琴”,暗示着一种烦忧的过程。接下两句,诗人以拟人手法赋物以人的情感,借以衬托、强化思归感伤之情。琴也通晓人的心情,为诗人的不幸而哀鸣。这“悲音”体现了诗人无处寄托又无从宣泄的哀愁。通过物之情表现人之情,这是传统诗歌中常用而又精巧的描写手法。最后两句悲愤低沉,哀怨不绝。寄居他乡永无尽头,沉重忧伤难以承担。这悲愤的结句同扣篇首诗句,哀怨之情直露,毫不掩饰愁思深重的离人形象,令人黯然神伤。
王粲久留荆州,不得舒展大志,此时此地,他忧多、愁多、愤懑多。这首诗抒发了他的沉痛之情,也是诗人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个人抱负无从施展的忧愤心情的流泻。诗中具有相当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增添了抒写思归之情的浓郁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