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苔梅苍古却如美人,苍苔细长如发,梅花白似女子的面颊,身姿雅淡高洁,生长在水边,临水照影,顾盼生姿。幽香浓郁,十里之外,都让人断魂。可叹它身上长的绀绿的苔须瓢飘荡荡,难以系住我对离去的友人的思念我的悲伤。在家乡的山中,还能给谁寄去一枝梅花。 独自倚着如玉的青竹,徒然地想起往昔在大雪之夜,我披着蓑衣,乘着一叶孤舟于风雪中赏雪。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梅花如今也是三两朵的残蕊罢了,稀稀落落的点缀在草木萦茸之间,梅花点点如珠飘落,似有摇落之恨。梅花隐于深山,洁雅闲静,苔丝如衣,却因庇护寒夜开放的梅花而憔悴。可惜梅花只在梦中,残月挂在空中,天色将明,梅花在寒风里盛开,我乍然惊醒,想要唤取梦中的梅花,只是梅魂归去,梦醒后仅留下梅花的余香。
参考资料:
1、 邹德金.名家注评全宋词·下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5-326页古婵娟,苍鬟(huán)素靥(yè),盈盈瞰(kàn)流水。断魂十里。叹绀(gàn)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láng)玕(gān)聊自倚。谩(mán)记我、绿蓑(suō)冲雪,孤舟寒浪里。
花犯:周邦彦自度曲。又名《绣鸾凤花犯》。“犯”,意为“犯调”,是将不同的空调声律合成一曲,使音乐更为丰富。双调,一百零二字。前段十句,六仄韵;后段九句,四仄韵。 苔梅:枝干上长有苔藓之梅。婵娟:形态美好。苍鬟素靥:形容苔丝如发鬟般飘垂。“素”字,极写梅花的冰姿雪容。靥者,及指妇女面容,以此喻梅花。盈盈:风姿仪态之美瞰流水:流水倒映梅姿,梅姿风态万千。梅奇水清,相映成趣绀缕:深青色的丝缕,此以指梅树上的苔丝。故山:指故乡家山。岁晚:指暮年。谁堪寄:则谓无人可以寄语。琅:指青竹。
三花两蕊(ruǐ)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三花两蕊:即梅干上破苔丝而出的小梅,言明数量稀少。蒙茸:谓梅花貌蓬松。依依:隐约之意。云卧:言其高洁,不沾尘俗污垢。蓝衣:即“蓝缕”之衣,此以指梅树苔衣。古指隐逸之士。罗浮梦:柳宗元《龙城录》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酒肆旁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 与语,芳香袭人,因与扣酒家共饮。 师雄醉寝,醒来以后,起视,乃在梅花树下。后则以罗浮梦喻梅花, 亦作“罗浮魂”。半蟾:犹半月,以蟾为月之代称。挂晓:月悬晓空,天将明。幺凤:鸟名。羽毛五色,形状如传说中凤凰而体形较小,故称幺凤。因其常于桐花开时来集桐树上,又名桐花凤。玉奴:南朝齐东昏侯妃潘氏, 小字玉儿,齐亡后,义不受辱,被缢后,洁美如生。此指梅花。
参考资料:
1、 邹德金.名家注评全宋词·下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5-326页“古婵娟,花鬟素靥,盈盈瞰流水”,以“古”字起笔描绘苔梅的苍古清奇之美。“古”字,以树龄之老,暗寓历尽沧桑、阅世甚深之意。“断魂十里”承结前意,然后又一笔撇去,以“叹”字领起,写出“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打入离思羁情“叹”字着力极深,道出悲怀之苦、离思之深。再叹一声,则“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独在异乡为异客”,思乡之情,对于每一个羁旅之人,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道精神大菜。况人在暮年,孤寂无聊,心境自然极度忧伤家国丧乱之痛更使词人心绪纷乱,思前想后,往事历历如昨。想当年身披绿蓑,驾起孤舟,在寒浪里冲雪横渡,寻梅探胜。其情其景,悠哉乎。可往事不再,又有:“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谩记”是笔下着力之处,极言其不堪回首、想也无益的悲怆心情,感情色彩异常强烈、愁惨。
“三花两蕊破蒙茸”再点梅景。“破”字生动地写出小梅钻破苔丝而吐出花蕾的动态。“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小梅吐蕾较迟,似有别样情怀。“恨”字含意,着落在“明珠轻委”四字。
小梅之恨在于游者任意攀折。如若联系到古谣:“西湖明珠自天降,龙凤飞舞到钱塘。”则德祐之难对于词人的词意不言自明。张惠言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以此验证,“明珠轻委”的寓意自可明了。以明珠轻委为山河易手之恨,与篇首“古”字最为切合。虬于古梅所俯瞰的除了流水之外,还有人间兴亡。明珠遭弃,国已不国,“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却是古梅常态。“云卧”,言其高洁,不沾尘俗污垢。“稳”字,意谓深固不移。这三句写临安失守,而马麟夏禹王像古梅根深难徙,依然独守其处。它虽绀缕飘零,然而梅干苔丝依旧护守着残留的春光和憔悴的梅花。这自然是词人的自白:仕元,但感情上始终留恋南宋。词人不久即辞官归隐。元僧掘毁宋帝六陵,词人也曾作过控诉。他与张炎、周密等结社唱和,抒写亡国之痛。所以在“护春憔悴”的悲吟中也有几分“病翼惊秋,枯形阅世”的痛楚。然而在当时的情势下,词人只能空作兴亡之叹而已。分析至此,作者之心境只能如此。
“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几句面对着憔悴的梅花,词人日夜愁思。罗浮梦,事见《龙城录》乃讲隋人赵师雄在梅花树下的艳遇。后遂称梅花梦为罗浮梦,因而以结末二句一意贯串再加点化,写下了“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咏梅而涉及玉奴,盖指梅花香气乃旧时贵妃灵魂归来所化。唤“玉奴归去”,又是写呼梅同去。
这一切是那样地清冷、空寂。以上四句所写的梦醒、人去的心理活动,都着眼于空虚二字,委婉深曲地表达了词人心中怅然若失的凄怆心境。
参考资料:
1、 林力 肖剑主编.宋词鉴赏大典 (上、中、下卷):长征出版社,1999年11月第1版:第19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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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
藏书万卷可以用来教子,留金满箱往往成为祸灾。
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
能与贫人共享年谷,定有明珠生长在蚌胎。
山随宴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
山景随着宴坐如画图呈现,水声透过夜窗像风雨传来。
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观山观水都能领略妙趣,还有什么等污染灵台。
参考资料:
1、 朱安群 等.黄庭坚诗文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65-166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yíng)常作灾。
遗金满籯:语本《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籯:竹箱。作:兴起,成为。
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bàng)胎。
明月:指珍珠。明珠出于老蚌,比喻佳子弟出于门庭。
山随宴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
宴坐:闲坐。图画:一作“画图”。
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观水观山:一作“观山观水”。灵台:此指心。这里暗用了神秀和慧能两首著名的《菩提偈》诗意。末二句一作“莫将世事侵两鬓,小庵观静锁灵台”。
参考资料:
1、 朱安群 等.黄庭坚诗文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65-166从诗中可知,胡逸老此人为人不慕荣利,雅有山水之趣。黄庭坚在敬慕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高雅情怀。
诗人先发议论:诗书传家能使后代成才,而遗金满篓往往给子孙招来祸害。这里用了韦贤的典故。据《汉书·韦贤传》,韦贤号称邹鲁大儒,教育了四个儿子,都很有成就。赞美了胡逸老的诗礼传家,显示其品格的清高,令人仰慕。首联二句劈空而来,气势惊挺。
颔联承上,进一步赞美庵主的仁爱之心。说他在灾年能拿出粮食与贫人共享,和气必能致祥,后代必得佳子弟。这里用了韦康、韦诞兄弟的典故。据《三国志·魏书·荀彧传》裴松之注,孔融赞扬韦端的两个儿子韦康与韦诞为一双明珠。诗人意谓,胡逸老必能像韦端那样,明珠出于蚌胎,佳子弟出于门庭。
颈联转到正面写致虚庵。白天闲坐庵中,眼前的山景如一幅幅图画映出;入夜倚于窗前,只觉风雨飒飒而来。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诗评家认为这两句“奇”。之所以奇,是因为:第一,化静为动。将致虚庵依山傍水的位置,作了动态描写。“出”、“来”二字,将山水写活。第二,化实为虚。什么样的“画图”,尽可让读者去想象;夜来风雨是隔窗听到,并非眼见,也是虚写实事。第三,情景交融。五句写视觉,六句写听觉,整联都有能视能听的主体存在。宴坐的闲适,听雨的从容,都在不言之中。庵主高雅的人格、广阔的胸襟,与前两联一脉相承。只不过前两联是直叙,这里是衬托。
尾联总收全诗,照应开头。以闲逸之心观山观水,山水的妙境能常现于心目之前。而山水的清淑之气又能涤荡肠胃,使此心澄清无滓,一尘不染。这里一方面说胡逸老,另一方面也披露了诗人自己的胸襟。
参考资料:
1、 朱明伦 等.宋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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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
南山之下,汧水渭水之间,我可以想象出开元天宝那些年。
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
朝廷建立八坊养马,连秦川都觉得太狭隘,四十万匹骏马奔驰,似阵阵云烟。
骓駓骃骆骊骝騵,白鱼赤兔骍騜鶾。
马儿毛色各异,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龙颅凤颈狞且妍,奇姿逸态隐驽顽。
头似龙,颈似凤,有狞恶有俊妍。奇姿逸态,令人叹为观止,也有些劣性马,跳踉嘶叫,混杂其间。
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翦刷供帝闲。
绿眼睛的胡人以善养马出名,每年剪毛刷马,精心挑选,供给天子的御马监。
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
天子临池观马,左右侍从美女三千,红妆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光鲜。
楼下玉螭吐清寒,往来蹙踏生飞湍。
楼下的玉螭口中吐出不绝的寒水,马群在水波中奔跑溅起水花似箭。
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
画工们把笔舐满了颜料临摹,曹霸和弟子韩干的画技压倒群贤。
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
内厩的马多肉臀部肥圆,能在画肉时画出骨相,真是难上加难。
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
马匹戴着黄金羁白玉勒,马鞍子是罗绫绣成,它们遭到鞭打火烙已伤天全,怎比得韩干画上的马,神骏天然。
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
你看,一望无际的平沙上,细草蒙蒙似绵,马儿轻逸快捷,恐后争先。
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
这些马真该让王良挟着鞭子赶上青天,为什么要俯首拉车,留在人间?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宋诗三百首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92-932、 马亮.苏轼作品鉴赏: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85-873、 孔凡礼 刘尚荣.苏轼诗词选:中华书局,2005:83-86南山之下,汧(qiān)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
韩干:大梁人,官太府寺丞。善画人物,尤工鞍马。初师曹霸。天宝中召入供奉,悉图宫中名马。南山:指秦岭,在陕西陇县南。汧渭:汧水及渭水,均在陕西。开元、天宝:唐玄宗年号。
八坊分屯(tún)隘(ài)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
八坊:唐时置八坊于岐、豳、泾、宁间,管理马匹,地广千里。秦川:指陕西、甘肃东部一带。四十万匹:开元时令王毛仲管马政,至十三年,马有四十三万。
骓(zhuī)駓(pī)骃(yīn)骆(luò)骊(lí)骝(liú)騵(yuán),白鱼赤兔骍(xīng)騜(huáng)鶾(hàn)。
“骓”二句:指形形色色的马。骓,毛色苍白相杂的马。駓,毛色黄白相杂的马。骃,浅黑间白的马。骆,黑鬣的白马。骊,纯黑的马。骝,黑鬣的红马。騵,白腹的红马。白鱼,两目似鱼目的马。赤兔,红马。骍,红黄色的马。騜,毛色黄白相杂的马。鶾,长毛马。
龙颅(lú)凤颈狞且妍,奇姿逸态隐驽(nú)顽。
奇姿:特殊的姿态;上面所说的“狞”,其实就是奇姿。逸德:秉性纯良。弩顽:难以驯服、质地不好的劣等马。隐:隐藏,夹在中间。
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翦(jiǎn)刷供帝闲。
碧眼胡儿:谓牧马人,据诗,知唐时牧马人多为长着碧蓝眼睛的少数民族的人。胡儿,西域少数民族。鲜:鲜明,此处意为灵活。剪刷:剪毛和洗刷,此乃牧马人分内的事。帝闲:内廷的马厩。
柘(zhè)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
柘袍:黄袍。此代指皇帝。临池:谓临池学习书法。池,砚池。三千:谓宫女之多。
楼下玉螭(chī)吐清寒,往来蹙(cù)踏生飞湍(tuān)。
螭:传说中无角的龙。古代常雕刻其形作为器物装饰。此指池边吐水的螭首。蹙踏:踢,踏。
众工舐(shì)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
舐:以舌取食或舔物,这里是说用手舔笔。众工:众画工。朱铅:指绘画的颜料。曹霸:唐著名画家,魏曹髦之后。天宝末曾奉诏画御马及功臣,官至左武卫将军。
厩(jiù)马多肉尻(kāo)脽(huí)圆,肉中画骨夸尤难。
“厩马”二句:说内厩马肥胖,难以画出骨相。尻脽,臀部。韩干画马善于表现骨相,故云。
金羁(jī)玉勒绣罗鞍(ān),鞭(biān)箠(chuí)刻烙(lào)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
羁:马笼头。勒:马络头。鞭箠:用马鞭子鞭打。箠,马鞭。烙:灼,烧。伤:伤害。天全:不遭受任何伤害的自然状态,即本性。
平沙细草荒芊(qiān)绵,惊鸿脱兔争后先。
平沙:广漠的沙源,此谓草原。荒芊绵:草原上的荒草,长得很茂盛,绵延不断。芊,茂盛。惊鸿: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鸿受惊就飞得快。脱兔:逃跑的兔子。比喻行动非常迅速。脱,逃脱。
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yuán)?
王良:《苏轼诗集》引宋人注:“王良,赵简子时御者。”《淮南子·览冥训》说王良善御马。后引申为星名。《晋书·天文志》:“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天子奉车御官也。”“挟策飞上天”出于此。策:马鞭。辕:车前驾牲畜的直木。据《苏轼诗集》宋人注引《晋书》:“蔡漠戏王导,短辕犊车。”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宋诗三百首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92-932、 马亮.苏轼作品鉴赏: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85-873、 孔凡礼 刘尚荣.苏轼诗词选:中华书局,2005:83-86题画马的诗,自从杜甫写了《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等名作后,数百年间,几成绝响,到了苏轼,才继武杜甫,作了此诗及《韩干马十四匹》等优秀作品。
苏轼这首古风,题的是《牧马图》,起首便擒题,从韩干所处的时代及地点写起,说见了这幅图,仿佛见到了关中南山下、汧渭二水间开元、天宝年间养马的盛况。诗没有直接从图入手,故意示以迂回,便给人以突如其来的感觉。词句又有意长短参差,中间以排比,跳荡突兀。清方东树感叹说“如生龙活虎”,纪昀对这句式也很赞赏,说:“若第二句去一‘之’字作一句,神味便减。”古人论诗,认为贵在工于发端,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说:“起手贵突兀。”并举王维“风劲角弓鸣”,杜甫“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参“送客飞鸟外”等篇,认为“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苏轼这首诗的开端也是如此,明明是题画,却对画不着一字,旁出奇兵,令人瞠目,为下吟咏铺设了广阔的余地。
由时间、地点,诗接着咏马,仍不写画而述实事。诗写道,唐玄宗时,设置八坊,养有四十万匹马,各种毛色的马都很齐全,而皇帝御厩中的马,气概更是不凡。从“八坊分屯”句至“往来蹙踏”句十二句,诗用绚丽的词藻,铺排马的神态毛色,使人应接不暇。在形容时又各有侧重,二句写颜色,二句写神态,二句写牧马人应题;余下数句,又旁及宫廷盛况,带写到马,才思横溢,喷薄而出。在句格上富有变化,写毛色的句子,《御选唐宋诗醇》指出是本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诗“鸦鸱雕鹰雉鹄”句,清王士禛又提出是学《急就篇》句法,“由其气大,故不见其累重之迹”。这首诗全篇学杜甫,插入这两句学韩愈的诗,便在雄浑肆荡中带有了奇崛生新、硬语盘空之态。
诗写到这里,已经神旺气足,把唐玄宗时有关养马的事作了详尽的介绍,以下才开始入题,但仍用“众工舐笔和朱铅”作衬,引入绘画;接句写到了韩干,但前四字“先生曹霸”还是衬,真正入题只有“弟子韩”三字而已。能在大段描写后入题,已打破了题画诗的常规;入题后仍然不急于着题,更属不易。出人意料的是,诗在匆匆轻点题后,忽然又远荡开去,转写画马之难。诗说天子马厩中的马肥而多肉,不易表现骨相,韩干却能“肉中画骨”,更见工力。同时,又用厩马装饰华美、加鞍着辔、烙上火印,失却马的神韵作反衬,正式赞叹韩干所画“近自然”,笔力奇横。诗中真正花在写画上的只有这几句,因为衬跌得很足,所以表现得十分饱满,回观前面大段描写,又似乎句句写的是画面。因此,下文便立即进入收煞。收煞时,诗仍不肯平平,又别出一意,说画中马的神骏,应当与天马相并共提。这样一结,陡起波澜,被纪昀赞为:“到末又拖一意,变化不测。”诗的结句,又是苏轼借马陈述胸中的抱负,抒发不平。“不合作诗云‘王良挟矢飞上天,何必俯首求短辕’,意以骐骥自比,讥讽执政大臣无能尽我之才,如王良之能驭者,何必折节干求进用也”(《乌台诗案》)。这意思,也与苏轼在同年所作《韩干马十四匹》诗的结句“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相同。
苏诗多奇句奇篇,这首诗尤为突出。诗是题画,但全诗真正涉及画的只有数句,所以纪昀说:“章法奇绝。”这批语正点出了苏诗恣肆不常的本色。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宋诗三百首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92-932、 马亮.苏轼作品鉴赏: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85-873、 孔凡礼 刘尚荣.苏轼诗词选:中华书局,2005:8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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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
各个季节的风物景色不断递换,变化常新;痴心的男女总是苦苦挽留春天。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那五彩绚丽的花朵凋谢何必感到遗恨,夏天的树木,浓密葱绿,正称人心意!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 宋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5月1日 :第139-140页节物相催各自新,痴(chī)心儿女挽留春。
晦日:农历每月最后的一天。节物:各个季节的风物景色。儿女:这里泛指男女。
芳菲(fēi)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芳菲:香花芳草。何须:何必,何用。可人:称人心意。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 宋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5月1日 :第139-140页 诗首先从节令上着手,说自然界的风物,随着季节的转换而不断更新,而痴心儿女何苦要对春天苦苦留恋;三四句从反对痴心儿女对春天的逝去而伤心遗憾上着手,指出对繁花的凋谢不需要抱恨,接下来的夏天,树木荫浓,同样令人高兴。诗一反旧例,没有悲伤的情调,却是顺其自然,豁达通变。
文人伤春,似乎是永恒的主题,春风春雨,落花垂柳,引起过多少诗人感叹。三月晦日,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更难免激起诗人无计留春住的愁思。唐诗人贾岛有首著名的《三月晦日赠刘评事》诗云:“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表现的就是浓重的惜春情绪。秦观这首绝句,与贾岛诗一样,也是通过议论,表达春将逝去时的感想。但秦诗一反旧例,没有悲伤的情调,却是顺其自然,豁达通变。
诗富有哲理,蕴含“理趣”。“三月晦日”,即暮春三月的最后一天,过了这天,意味着时令进入夏季。春去的伤感,对于情感敏锐的人而言,不言而喻。春去的伤感,对于情感敏锐的人而言,不言而喻。但这首诗,却反其道而行之,写出了新意。“节物相催”,是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为。因为新陈代谢,是自然运行的铁的规律!但那些“痴心儿女”却想“挽留春”,不欲让春归去。这样写足了人们对春将逝去时的怅惘之感。为诗的后两句翻出新意,做了充分的铺垫。后两句,反振一笔,如异峰突起,醒人耳目。繁华似锦(“芳菲”)的春天归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阴阴”的“夏木”同样“可人”,诗人的乐观、豪放、豁达,跃然纸上!
诗是说理,指出了对春天的逝去的两种不同看法,强调应该顺其自然。推而广之,诗人也是在阐述自己的处世观:人生是处在不断地转换之中,好的可以变坏,祸福相倚。因此,当你失去了什么时,不要过分抱憾,要正视现实,知足常乐。春天有春天令人留恋的地方,夏天也有夏天使人 合意的所在;顺境有顺境的快乐,逆境何尝不可磨炼人,使人步入顺境。通过这诗,我们充分理解到诗人宽广的胸怀,并从中得到勉励。宋人的说理诗,虽然常常有陈腐惹人生厌的地方,但也不乏像这首诗一样有积极意义的作品。
参考资料:
1、 李梦生. 宋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5月1日 :第139-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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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六一居士最初被贬谪到滁州山乡时,自己以醉翁为号。年老体弱,又多病,将要辞别官场,到颍水之滨颐养天年,便又改变名号叫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有位客人问道:“六一,讲的是什么?”居士说:“我家里藏了书一万卷,收集收录夏商周三代以来金石文字一千卷,有一张琴,有一盘棋,又经常备好酒一壶。”客人说:“这只是五个一,怎么说‘六一’呢?”居士说:“加上我这一个老头,在这五种物品中间老去,这难道不是‘六一’了吗?”客人笑着说:“您大概是想逃避名声的人吧,因而屡次改换名号。这正像庄子所讥讽的那个害怕影子而跑到阳光中去的人;我将会看见您(像那个人一样),迅速奔跑,大口喘气,干渴而死,名声却不能逃脱。”居士说:“我本就知道名声不可以逃脱,也知道我没有必要逃避;我取这个名号,姑且用来记下我的乐趣罢了。”客人说:“你的乐趣怎么样呢?”居士说:“我的乐趣可以说得尽吗!当自己在这五种物品中得到意趣时,泰山在面前也看不见,迅雷劈破柱子也不惊慌;即使在洞庭湖原野上奏响九韶音乐,在涿鹿大地观看大战役,也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快乐和舒适。然而常常忧虑不能在这五种物品中尽情享乐,原因是世事给我的拖累太多了。其中大的方面有两件,官车、官服、符信、印绶从外面使我的身体感到劳累,忧患思虑从里面使我的内心感到疲惫,使我没有生病却已经显得憔悴,人没有老,精神却已衰竭,还有什么空闲花在这五种物品上呢?虽然如此,我向朝廷请求告老还乡已有三年了,(如果)某一天天子发出恻隐之心哀怜我,赐还我这把老骨头,让我能够和这五种物品一起回归田园,差不多就有希望实现自己素来的愿望了。这便是我记述我的乐趣的原因。”客人又笑着说:“您知道官车、官服、符信、印绶劳累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这五种物品也会劳累心力吗?”居士说:“不是这样。我被官场拖累,已经劳苦了,又有很多忧愁;被这些物品所吸引,既很安逸,又庆幸没有祸患。我将选择哪方面呢?”于是和客人一同站起来,握着手大笑说:“停止辩论吧,区区小事是不值得比较的。”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辩论之后,居士叹息说:“读书人从年轻时开始做官,到年老时退休,往往是有等不到七十岁就退休的人。我素来羡慕他们,这是我应当离职的第一点理由。我曾经被当朝任用,但最终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这是应当离职的第二点理由。强壮时尚且如此,现在既老又多病,凭着难以支撑的身体去贪恋过多的职位俸禄,这将会违背自己平素的志愿,自食其言,这是应当离职的第三点理由。我有这三点应当离职的理由,即使没有这五种物品,(我)离职也是应当的,还要再说什么呢!”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参考资料:
1、 曲德来.唐宋八大家散文 广选 新注 集评 欧阳修卷: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443-4462、 陈振鹏 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1223-1226 六一居士初谪(zhé)滁(chú)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yǐng)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初谪滁山: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被贬为滁州知州,时年四十岁。将退休于颍水之上:熙宁元年(1068),欧阳修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市)修建房屋,准备退休于此。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lǚ)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chuǎn)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guī)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xiá)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cè)然哀之,赐其骸(hái)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sù)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三代:指夏商周。金石遗文:指欧阳修所收集的钟鼎和石刻文字的拓本。欧阳修撰有《集石录》,为在国现存最早的著录金石的专著。逃名:避名声而不居。庄生:指庄子。诮,讥笑。志:记,标记。“泰山”二句:以为心有专注,不闻外物。语本《鹖冠子·天则》:“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九奏:即“九韶”,虞舜时的音乐。阅大战于涿鹿之原:《史记·五帝本纪》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隧擒杀蚩尤事。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劳:形容词使动用法,使······劳累。乞其身:要求退休。一日:一旦,终有一天。赐其骸骨:比喻皇帝同意其告老退休。庶几:大概,差不多;或许可以。佚:安逸,安乐。置之:放在一边。区区:形容事小。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qì)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hái),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不待七十:古代规定官员七十岁退休(“致仕”“致政”),欧阳修写本文时为六十四岁,所以用他人也有不到七十就告退的作为自解。用于时:指出仕。无称: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违背自己的平生志向而说话不算话。欧阳修早在皇祐元年任颍州知州时,已萌归田退休之意。后在《归田录序》中明确表示了“退避荣宠,而优游田亩”的心愿。素志,一向的志向。负:具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参考资料:
1、 曲德来.唐宋八大家散文 广选 新注 集评 欧阳修卷: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443-4462、 陈振鹏 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1223-1226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第一小节,作者先介绍了自己的二个别号“醉翁”、“六一居士”。“醉翁”是庆历六年他被贬滁州时的自号。熙宁元年,欧阳修又在颖州修建房屋,准备退居,他“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颐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滁州有滁山,颖州有颖水,合起来就表示出作者晚年想摆脱世间烦扰、寄悄山水的思想。
第二小节,作者采用主客间答形式,借客人的提间,先说明自己称六一居士的含义,即晚年在家中陪伴一老翁自己的是一万卷书,一干卷金石遗文,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从这个称号的含义,一方面可以休察出作者晚年只赖于这五种物品的孤寂无聊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作者想摆脱烦扰、凭此安度晚年的乐趣。但客人仍就作者多次更改称号提出疑问:“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对这个道理。作者不是不知道,所以他说:“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由此引发,作者便开始抒写自己晚年陶醉于五种物品的乐趣,就是当此时,泰山在面前也看不见,炸雷劈破屋柱也不惊慌;即使在洞庭大原野奏起九韶仙乐,在涿鹿山前观看激烈战斗场面,也比不上这样快乐舒适。但是目前,作者还苦于不能在这些物品里面尽情亨乐。其原因,是“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二是“优患思虑劳吾心于内。”这样使得作者虽没生病而外貌已显得憔悴,虽还没太老而精神却已衰竭,没有什么空暇陶醉于这五种物品了。可见作者对官场生活已十分厌倦,因此急于退休过安闲的隐居生活。虽然作者目前还没能退休,但是他坚信,由于他向朝廷告老辞退已三年,朝廷总会能予批准,那时回到田园享受与五种物品交触之乐的愿望一定能实现;所以起下这个六一居士的名号来表达自己向往的乐趣。客人又间:“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于是作者接着分析,长期被官场拖累已经很觉劳苦了,而且还有很多优患缠身;为这五种物品吸引是精神上得到安逸,而且没有祸患。两者相比,当然是选择后者了。
从第二小节的主容问答之中,作者晚年消极隐退的思想显露了出来。欧阳修年青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他以天下为己任,立志改革时弊,是范仲淹“庆历新政”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在文学上,他团结、提携一大批优秀文人,反对“西昆体”,倡导“古文”运动,被公认为文坛的领袖。但是,随着政治上的一次次受挫,一次次被放逐,他心恢意懒了。虽晚年被重新起用,官位也很高,但朝政的腐败,官场的尔虞我诈,加上志同道合的挚友的相继去世,使他再展宏图的幻想破灭了,思想开始消极、苦闷,甚至对王安石的变法也持了消极对立的态度。欧阳修从勇于改革到消极悲观,在政治生涯中可谓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这固然暴露了他思想上的弱点,但这也是当时社会和历史的局限。
在主客对话的基础上,作者最后又进一步总结了自己想退隐的三条理由。一是年青时出去做官,年老了退休,不一定非得等到七十岁,这是人生的规律。二是自己任职期间并没有值得称赞的成绩。三是自己壮年时就想退职(欧阳修中年以后的诗文就多有辞官归田的思想),现在年老体弱就不能再贪图过分的荣耀俸禄了。作者说,具备这三条理由,即使没有五种物品的吸引,也应该离职了。言外之意是更何况有与这五种物品共处的乐趣。三条理由表面上看正当、充分,但字里行间却流着作者对仕宦生活的厌倦。
这篇文章在传记文中是别具一格的。它没有具体叙述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而是由自己晚年更名六一居士的由来说到自己的乐趣,又说到自己渴望退休的心情及对现实生活的厌倦。由于文章采用了汉赋的主客同答方式,所以很便于逐层推进地阐述这种思想和情趣,而且也使行文跌宕多姿、情感深切,本文的语言也是既平易晓杨又形象深刻。如作者写他陶醉于五种物品之时说“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这比喻极为生动,它既喻为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又喻为社会官场的糟杂事物。作者能置之而不顾,深刻说明他对五种物品的乐而不倦和专心致志。
参考资料:
1、 陈振鹏 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1223-12262、 陈振鹏 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1223-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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