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是北直隶容城人。少年时风流倜傥,喜欢奇特的节操,同时又居家的言行诚恳而美好;自负有着经世之略,常常想要建立显赫的功业,而又不愿勉强出来做官。十七岁,在万历二十八年考顺天乡试考中。在这之前,高攀龙、顾宪成在东林讲学,海内有名节的士大夫常常追随他们。到了天启初年,逆贼魏忠贤把持朝政,贪官污吏争相巴结他成为他的门下走狗,而又把东林诸君子为看做是朋党。由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先后死在东厂监狱,祸事连坐到亲人朋友。而孙奇逢偏和定兴的鹿正、张果中尽力地设法救助,死难诸公最终有赖他们才得以寻回遗体,这就是世间所传“范阳三烈士”。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在这时,孙承宗凭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的身份负责蓟、辽两地的军事事务,孙奇逢的朋友归安(地名)的茅元仪和鹿正的儿子子善继都在孙承宗幕府。孙奇逢悄悄给孙承宗上书,承宗用军事名义上疏请求进京见驾。魏忠贤很害怕,绕着皇帝御床哭泣,最后用严厉旨意把承宗截留在半路不得回京。而世人由于这个事情更加看重孙奇逢的大义。御史和巡抚都交相上疏推荐孙奇逢出来做官,但孙奇逢不愿做,孙承宗想上疏请用职方的官位来起用孙奇逢辅佐军事,让茅元仪先出来做官,孙奇逢也不答应。后来京城管辖的地区内盗贼多次骚动,容城危困,于是孙奇逢带着全家进入易州五公山隐居,他的门生亲故跟着以保护他的多达几百家,孙奇逢制定规程部署防守,同时又不停地读书教化。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到了清朝时代,官府用国子祭酒的官职来征召他,有关部门敦促他,最后他还是坚决推辞。后来搬家到新安,已经渡过河(黄河?),留住在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把夏峰田庐奉送给他,他接受了并率领子弟耕种,四方来求学的人,愿留下来的人,也授给田地让他耕种,他所居住的地方于是成为了村落。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孙奇逢开始和鹿善继讲学,把陆九渊王阳明的学说作为宗旨,到了晚年,就融会贯通朱熹的学说。他修身一定刻苦磨练,守父母的丧期,是率领兄弟在墓旁建草庐居住共六年。无论贤能愚笨的人,如果来问学,必定用性之所近来启发他,使他自己努力做好日常之事。他对人从来不摆架子,即使是兵卒工人商人农夫牧童,也一定会诚心对待,由于这样天下闻名,却没有谁嫉妒他。正值杨涟、左光斗受难时,大家都为孙奇逢感到危急,而魏忠贤身边的人都是京师附近的人,向来敬重孙奇逢的品质德行,全都悄悄为他留有余地不过分追逼。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清朝取代大明以后,各位名士都想硬要孙奇逢出来做些事情,平凉的胡廷佐说:“人各有志,他自己乐于享受隐居闲散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他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呢(估计他们是想反清复明)?”在夏峰居住了二十五年后,死了,享年九十二岁。黄河两岸的学者,逢年过节就在百泉书院奉祀孙奇逢,而容城的同刘因、杨继盛一起祭祀,保定的同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忆起在学宫祭祀,天下无论知与不知,皆称孙奇逢为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赞(一种文体)说:我的哥哥百川从夏峰的学者那里听说,孙奇逢曾经对人说:“我开始自己料想与杨涟、左光斗诸贤是一样的命运(即下狱被害),待到后来经历离乱,能进入死亡的次数有好几次,然而最终还是安然无恙,因此学贵知命而不惑。”孙奇逢论学的书很多,他的品质操行,学者们都记述了,所以这里就不再讲了,而单单记述他那些分明的大行。正当高阳孙承宪把军事委托给孙奇逢,他尽力推辞不去担任,大家都认为这很可惜,而孙承宪两次被起用两次被罢免,到头来无所成功,《易》所说的“介于石,不终日”,大概就是这样吧。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元(tì)傥(tǎng),好奇节,而内行笃(dǔ)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hè)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yǎn)魏忠贤得政,叨秽(huì)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miào)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孙征君:孙奇逢,字启泰,一字钟元,明清之际学者,明亡后隐居,清廷屡征不出,与黄宗羲、李颙并称三大儒,著有《理学宗传》、《夏峰先生集》等。征君称朝廷征聘不出的隐士为“征君”,“又称“征士”。北直:即北直隶。旧称直属国都的地区为直隶。明代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以直属北京的地区为北直隶,直属“留都”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北直隶包括今北京、天津及河北大部、河南、山东小部地区。容城:今河北省容城县。元傥:豪放洒脱。内行:居家的言行。笃修:诚恳而美好。著功烈:行显赫的功业。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明代万历年间(—)进士,天启年间(—)因反对魏忠贤被革职,讲学无锡东林书院,为东林党领袖之一,后魏忠贤派人前往抓捕,投水而死。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后被革职,与高攀龙等同讲学于东林书院,世称“高顾”,亦为东林党领袖之一。名义:名节。叨“通“饕”,贪焚。叨秽者:指贪官污吏。杨涟:字文儒,号大中,应山(今湖北省应山县)人,曾上疏数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被逮下狱,死于狱中。左光斗:字遗直,号浮丘,年(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官至左佥都御史。天启年间(—)为魏忠贤所害,死于狱中,追谥忠毅。魏大中:字孔时,嘉善(今浙江省嘉善县)人,因疏劾魏忠贤下狱,死狱中。缪昌期:字当时,江阴(今江苏省江阴县)人,为魏党诬陷被捕,死于狱中。鹿正:明末文学家鹿善继之父,定兴(今河北省定兴县)人。曾倾家营救杨涟、左光斗,时称鹿太公。张果中:字子度,新城(今河北省新城县)人。杨涟、左光斗入狱后,孙奇逢、鹿正及张果中商议,募捐得数千金,入京营救,杨、左死狱中,营救未成。后周顺昌被捕,孙奇逢又筹金数百加以营救,周顺昌死,孙奇逢就以筹金为他办丧事。范阳:古郡名,辖区相当今北京大部,及天津、河北保定部分地区。容城、定兴、新城俱属古范阳郡。烈士:古时指有志功业,壮怀激烈之士为烈士,与今义不同。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jì)、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è)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jī)内盗贼数骇(hài),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孙承宗:字稚绳,高阳(今河北省高阳县)人,万历年间(—)进士,天启(—)初年,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包括顺天、保定、辽东等地),后为魏忠贤排挤去职。年(崇祯十一年)清兵攻高阳,孙率家人守城拒敌,城破自杀。经略:明代有重要军务时,特设经略,负责一个地区的军务。茅元仪:字止生,归安(今浙江省吴兴县东南)人。鹿善继:字伯顺,定兴人,明末文学家。万历年间(—)进士,曾支持东林党人的斗争。明亡,清兵攻定兴,城陷被害。著有《无欲斋诗抄》等。疏请入见:上疏请求进京见驾。台垣:台院,即御史。当时御史黄宗昌、巡抚张其平等,都上奏章推荐孙奇逢。交荐屡征:交相推荐,屡次征聘。职方:官名。当时在兵部设职方司,掌管疆域地图等。赞:辅助。易州:古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易县。五公山:在易县西。教条:劝谕性的条规。弦歌:古代读诗,用琴瑟伴奏者称“弦歌”,后即泛指儒家的礼乐文化教育。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dūn)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国朝:古人称当朝为国朝,此指清朝。国子祭酒:学官名,为旧时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持人。敦趣:即敦促。新安:旧县名,治所在今河北安新县。百泉:在河南辉县西北的苏门山麓,为休养游览胜地。水部郎:工部属员,掌水利等事。马光裕:字绳诒,山西安邑(今运城县)人。奉:奉送。夏峰:苏门山诸峰之一。聚:村落。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dǐ),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tǐng)畦(qí),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yǔ)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jī)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象山:陆九渊,字子静,江西金溪人,曾讲学于象山(在今江西省贵溪县西南),世称象山先生,南宋哲学家。陆九渊也讲理,但不承认程朱所讲的客观绝对的“天理”,而主张“心即理”,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思想。阳明: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曾居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明代哲学家。王守仁继承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强调“心明便是天理”,否认心外有理,提倡“致良知”,认为封建伦常道德观念,都是人们生而有之的禀性(即“良知”)。王阳明的这种主观唯心主义学说在明中后期形成学派,影响很大。和通:融和贯通。朱子: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婺源(今江西省婺源县)人。南宋理学家,主张存在客观绝对的“天理”,而“天理”的内容又不外三纲五常;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以维系封建的纲常秩序。朱熹的学说源于北宋程颢、程颐的学说,故与二程之学合称“程朱理学”,在明清时代被尊为官方哲学,影响极大。刻砥:刻苦磨炼。开:启发。庸行:日常行事。町畦:界限。“无町畦”意为不摆架子。牧竖:牧童。旧称童仆为“竖”。阴为之地:暗中为他留下余地,不过分逼迫。地:地步,余地。鼎革:改旧换新,旧时多指改朝换代,此处指明亡清立。平凉:今甘肃省平凉县。吾侪(chái柴):我辈。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sì)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刘因:字梦吉,号静修,容城人,宋元之际学者,著有《静修集》。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容城人,嘉靖年间(—)进士,因弹劾严嵩而被害。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luò)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分:料想。质行:品质操行。谱:记述。荦荦:分明。孙少师:即孙承宗。少师一般为大官加衔,并无实职。“介于石,不终日”:语出《易经·豫》。“介于石”,《说文·通训定声》认为“介”假借为“扴”,《朱子语类》:“介于石,言两石相摩击而出火之意。”殆:大概。庶:差不多。该句意为孙承宗的遭遇大概就近似《易经》所说的“介于石,不终日”吧。
席帽聊萧,偶经过、信陵祠下。正满目、荒台败叶,东京客舍。九月惊风将落帽,半廊细雨时飘瓦。桕初红、偏向坏墙边,离披打。
我带着遮阳的帽子,略显萧瑟,偶然从信陵祠堂下面经过。眼中含着泪水,荒凉的台阶上落满枯败的叶子,留宿河南开封。九月的大风把帽子吹得随风飘零,走廊的大部分雨水飘洒屋瓦之上。乌桕树的叶子经秋霜而红,叶子散乱状朝着破烂的墙边伸展。
今古事,堪悲诧;身世恨,从牵惹。倘君而仍在,定怜余也。我讵不如毛薛辈,君宁甘与原尝亚。叹侯嬴、老泪苦无多,如铅泻。
过去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交织在一起,十分诧愤,怨恨自己的身世,因此受牵连。假如信陵君仍然在世,一定会给我留下怜爱的余地。难道我还不如毛公、薛公那些人吗?信陵君难道甘愿比平原君、孟尝君低一等吗?感慨侯嬴,泪水尽情流淌也觉得不够悲伤。
参考资料:
1、 王紫微编著.古代怀古诗词三百首: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4.09:第257页席帽聊萧,偶经过、信陵祠下。正满目、荒台败叶,东京客舍。九月惊风将落帽,半廊细雨时飘瓦。桕(jiù)初红、偏向坏墙边,离披打。
满江红:词牌名,又名《上江虹》《念良游》《伤春曲》。信陵君祠:故址在河南开封。席帽:古代流行的一种遮阳帽,以藤席为骨,敷以面料,周有大缘,如同斗笠。古人常以“席帽随身”指辛勤求取功名。 聊萧:冷落、萧瑟。东京:指开封。开封战国时为魏国首都,名大梁。自五代至北宋,皆号东京。惊风:大风。 落帽:晋孟嘉在九月九日随桓温游龙山,风起吹落孟嘉的帽子,而孟嘉竟不知觉,桓温命孙盟作文嘲嘉。飘瓦:飘洒屋瓦之上。桕:即乌桕树,叶经秋霜而红。离披:散乱状。
今古事,堪悲诧;身世恨,从牵惹。倘君而仍在,定怜余也。我讵(jù)不如毛薛辈,君宁甘与原尝亚。叹侯嬴、老泪苦无多,如铅泻。
从:因此。讵:难道。 毛薛辈:指信陵君门客毛公、薛公。宁:难道。 原尝:指与信陵君齐名的平原君、孟尝君。 亚:次一等。侯嬴:战国时魏人。此处作者亦以侯嬴自况。如铅泻:泪水尽情流淌。
参考资料:
1、 王紫微编著.古代怀古诗词三百首: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4.09:第257页“席帽聊萧,偶经过,信陵祠下。”这里词人以“席帽”特指郁郁不得志的落第身份。“正满目,荒台败叶,东京客舍。”“客”字承上文“偶”字,表明诗人浪迹于此,落拓不遇,目睹信陵君祠,越发感念先贤已往了。遥想当年的信陵君,风姿超妙,声名久远,难怪后代无数失意文人每当追怀这位先贤时,都充满向往之情。而今自己亦落魄江湖,不仅再也遇不到信陵君这样礼贤下士的恩主。信陵君的祠堂业已荒凉萧瑟,尤其叫人感到世事的衰败, 每况愈下,忍不住悲慨。 “九月惊风将落帽,半廊细雨时飘瓦。”上句用孟嘉的典故来映衬自己的孤独。下句写凄风苦雨给自己带来的悲怨。落帽用孟嘉典故。作者隐以孟嘉的文采风流、雅量高致自拟,照应前文之“席帽聊萧”,亦为后文伏笔。这本来是一段无关宏旨的遗文佚事,但在孤独的诗人看来,他们终究还有臣僚相得之乐,而自己却只能引古为友,自然伤感。怀此悲戚,再看那斜风细雨,也仿佛染上了悲凉的色彩了。“桕初红,偏向坏墙边,离披打。”歇片二句勾画出断井残垣的颓景,更衬出了落寞幽寂的心绪。
下片从这满目荒凉的景物中生发感慨,直抒胸臆。“今古事,堪悲诧。身世恨,从牵惹。”这里著一“惹”字颇含怨气。正像王维埋怨杨花:“杨花惹暮春。”李贺埋怨竹木:“古竹老梢惹碧云。”温庭筠埋怨细雨:“九重细雨惹春色。”这首词也埋怨这古今憾事,更埋怨这荒漠景致。那个“惹”字给毫无感知的自然物象点染增色,赋以生机。“倘君而尚在,定怜余也。”假使信陵君在世,假使自己生逢其时,自己一定会为信陵君所荐举,所重用。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假设之词,自负之余又不免生出无限悲哀。一则感叹世无知己,天下昏庸之辈把持朝政;二则悲惋生不逢时,没有施展才干的机遇。唯有自庸之辈把持朝政,唯有自信过甚,才会有这样的自悲。面对着严酷的现实,词人只能用一个假设词。“倘’’字来表示自己的美好愿望以及这愿望根本就不能实现的悲哀。“我讵不如毛薜辈,君宁甘与原尝亚?”词人坚信自己的才能绝不会低于毛薜三人,倘能辅佐信陵君,他不甘居平原君和孟尝君之后。可惜的是这种自负与上文一样。亦毫无现实基础,故只能用一个疑问词“讵”字来表示知遇的难得。虽则难得,但毕竟还是有人得到过这种知遇,于是词人以侯赢为例收结全篇。“叹侯赢,老泪苦无多,如铅泻。”“如铅泻”三字形象地状绘了侯赢为这种礼遇而感激涕零的神态。侯赢老泪如铅,是为感激信陵君的知遇之恩,而词人的信陵君不知道在哪里呢,这正是全篇反复咏叹的真实原因。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鼎立,列国纷争。急遽变化的社会现实渐渐深刻地启悟了各国君主:诸侯国之间的抗争,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才的竞争。于是各诸侯国集思广议,延揽人才, “士”的阶层日益扩大, “士”的地位日益提高,终于形成了“百家争鸣”和“处士横议”的局面。不无遗憾的是,这段充满浪漫色彩的时代早已成为后人企慕怀念的历史而一去不复返了。词人为此深感悲哀,于是用“席帽”“荒台”“细雨”等物象,渲染出一个凄凉荒索的境界,自伤不逢其时,不得其主,从而表达了对于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情绪。
参考资料:
1、 田军 王洪等主编.金元明清诗词曲鉴赏辞典: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08月第1版:第803页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孤灯明灭,冷夜孤枕,欲睡还醒,不能思量,思量就会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天上人间,阴阳两隔,即使一诺千金也换不回原来的生活。渴盼能够相逢重聚,即使要忍耐着银河里的风波,也甘愿从头开始。
参考资料:
1、 汪政,陈如江.《纳兰词》.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8:1292、 王友胜,童向飞.《纳兰词注》.长沙:岳麓书社,2004:1473、 程秀波.《纳兰词》.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1:83烛花摇影,冷透疏衾(qīn)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烛花摇影:谓烛影晃动。疏衾:单薄的被子。“待不”句:谓打算不去思念对方。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碧落:青天。“碧落”是道家所称东方第一层天,因碧霞满空而称“碧落”。一诺:指说话守信用。银汉:银河。耐:忍受。风波:喻指患难。愿:愿望。始:才。从:遂愿。
参考资料:
1、 汪政,陈如江.《纳兰词》.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8:1292、 王友胜,童向飞.《纳兰词注》.长沙:岳麓书社,2004:1473、 程秀波.《纳兰词》.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1:83这首《减字木兰花》仿佛是以“七夕”为背景的怀人之作。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开篇即是烛影摇曳、似梦还醒的迷茫凄冷景象。 “烛花摇影”是一个很典型的诗词意象。宋代词人方千里《还京乐》中有句“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这是繁丽绮艳的花间风格。宋人洪咨夔《浣溪沙》也有句: “烛摇斜吹泪空煎。”在纳兰词中,“灯”的意象多次出现。这大概是因为“灯”在凄冷孤独之夜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有一种安恬的家的氛围。而孤独的人对青灯,则别有怀抱,心中有说不尽的万千思绪。事实上,纳兰容若在前面的许多悼亡词中,都写到了一个生活细节:“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妻子去世前半个月,还扶病剪灯花,以致那剪刀声在纳兰耳畔久久萦回。这个剪烛花的细节或许可以成为“烛花摇影”的解读契机。“冷透疏衾”, “疏衾”是指因一个人孤身而眠而显得宽松疏阔的被衾。“冷透”二字自是人的主观感受,因孤寂而生寒意。一个“透”字则说明心中悲凉至极。
“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烛花摇影,香消被冷。此时岂不思量,可曾相忘。这“待不思量”似是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许孤眠不断肠”也似从这首词中“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中而来。只是这里纳兰容若用的反语,其时正是思绪纷纭,孤眠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这一句纳兰容若化用白居易的《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意境甚是阔大,笔下也甚见骨力。接着,纳兰却以“天上人间情一诺”,极言对爱情的忠贞守信。这一句可以引起读者许多联想。这里的“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从正面表达了纳兰容若对于爱情诺言的态度,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生死不渝的爱情誓言。
“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这结句显然是一个坚韧的承诺。“银汉难通”说吗了茫茫银河难渡,正是用的七夕牛女相会的典故。“稳耐风波愿始从”,银河茫茫难渡,只有忍耐着那些风波、磨难才会如愿以偿。
汤显祖在《牡丹亭》序中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纵使银河有重重阻隔,纵使银汉遥迢,岁月浩瀚,而生命却如此短暂,纳兰的这首词也恰好告诉人们爱情只有坚忍承受一切患难与波折,才会终生相随,不离不弃。
参考资料:
1、 孟斜阳.《忆来何事最销魂:纳兰容若的词与情》.北京:新华出版社,2012:185-187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春愁难以排遣,强打起精神眺望远山,想起往事就深感惊心难安,不由潸然泪下。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台湾的四百万同胞齐声大哭,为的是去年的今天腐败的清政府把台湾割让给了侵略者日本。
参考资料:
1、 叶君远、邓安生.元明清诗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487-4882、 南湖居士.清诗三百首.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4:198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shān)。
潸:流泪的样子。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四百万人:指当时台湾人口合闽、粤籍,约四百万人。去年今日:指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
参考资料:
1、 叶君远、邓安生.元明清诗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487-4882、 南湖居士.清诗三百首.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4:198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此诗抒写了作者回首一年前签订《马关条约》之往事时的哀痛心情,表达了作者盼望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全诗语句警拔,撼人心魄,鲜明地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
“春愁难遣强看山”,貌似平淡,其实蕴含的情感特别丰富。这一句诗中,作者化用的或许正是唐代诗人杜甫《春望》的诗意:“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写的是安史之乱时,春天依旧,山水依旧,但国家支离破碎,人民流离失所。春天本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草绿林青,百花争艳,连春山也显得格外妩媚。而此时的丘逢甲却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春景。为了排遣内心的愁闷,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看山”。一个“愁”字写出了诗人无时无刻不在为国事担忧愁闷。但“看山”也并没有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登高眺远,那让他心惊的挥之不去的往事此时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作者禁不住悲情满怀、怆然泪下。
“往事惊心泪欲潸”,道出了起句中“强”字的答案,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也直接化用其中。杜甫诗意是,连花也为国家的动荡不安而伤心落泪,鸟也为人民的痛苦而惊心动魄。无情的花草禽鸟都为时局黯然神伤,诗人内心的痛苦自然不须多说。“往事惊心泪欲潸”,一方面渲染了“春愁”的分量,另一方面又暗中悬疑,欲露又止,将吐还吞。如果说诗的前两句还没有点明春愁的具体内容的话,那正是诗人为后两句蓄势,为后面感情的喷涌而出作渲染。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这两句用逆挽句式描述了“去年今日”台湾被割让时,四百万台湾人民同声痛哭,俯地悲泣的情景。作者始终未能忘记前一年春天发生的那件令人痛心疾首的往事。台湾本是中国的神圣领土,作者生于斯、长于斯,想不到满清政府竟将台湾同胞世代生息的故园割让给了日本。这是对台湾人民的无耻出卖,也是台湾人民的奇耻大辱,是一部惊心动魄的惨剧。
作者格外地标明时间——“去年今日”,就是由于这个日子对于他以及四百万台湾民众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同一哭”道出了全体台湾同胞的共同心声,这是他们心底里发出的血泪呼喊,也是他们满腔爱国激情的强烈迸发。这一催人泪下的情景生动地表明了全体台湾人民是热爱祖国的,台湾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由于前两句的蓄势,后两句才一纵到底,略无滞碍,给人以强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诗的后两句也解释了前两句伤情的原因。“情能移景,景亦能移情”(吴乔《围炉诗话》)。当时作者被迫离开故乡,看见大陆的春山,联想起故乡台湾的青山绿水——那片被日寇侵占的土地,触景伤怀。春愁难遣,看山落泪,正表现了作者对祖国和故乡山水的热爱。
这首诗语言朴实无华,但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主要是由于作者与自己的人民同呼吸,共爱憎,泪洒在一起。“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此诗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八字,却真实而强烈地表达了全体国人的共同情感和心声,包含着作者爱国爱乡,盼望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感人至深,因而成为传诵一时的名篇。
参考资料:
1、 夏国荣.忧国怀乡 动人心魄——丘逢甲《春愁》赏析[J].语文天地, 2004(8):12-12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我原本也是个狂妄的小子,我在京城混迹于官场,这不过是因为出身于高贵门第和命运的偶然安排罢了。我真心仰慕平原君的广结贤士,希望能有赵国平原君那样招贤纳士的人来善待天下贤德才士,可是却没有谁会理解我的这片心意。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您这位知己。今天,趁我们还不算老,擦去感伤的眼泪,纵酒高歌,把精神振作起来。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今天我们一定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从古到今,才干出众、品行端正的人遭受谣言中伤,这都是常有的事,姑且由他去吧。人生岁月悠悠,难免遭受点挫折苦恼,这些都没必要放在心上,思过之后冷笑一声放在一边就完事儿了。若总是耿耿于怀,那么从人生一开始就错了。今天我们一朝以心相许,成为知己,他日即使经历千万劫难,我们的友情也要依然长存。这后半生的缘分,恐怕要到来世也难以补足。这个诺言是很沉重的,您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参考资料:
1、 (清)纳兰性德著;墨香斋译评.纳兰词 双色插图版:中国纺织出版社,2015.10:第229页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zī)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德也狂生耳:我本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德,作者自称。淄尘京国:表居北京之无奈。淄尘:黑尘,喻污垢。此处作动词用,指混迹。淄,通“缁”,黑色。京国:京城。乌衣门第:东晋王、谢大族多居金陵乌衣巷,后世遂以该巷名指称世家大族。浇:浇酒祭祀。赵州土,平原君墓土。会:理解。成生:作者自称。作者原名成德,后避太子讳改性德。青眼:契重之眼光,此指青春年少。尊:同“樽”。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zhuó),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娥眉:亦作“蛾眉”,喻才能。谣诼:造谣毁谤。忌,语助词,无实义。悠悠:遥远而不定貌。寻思起、从头翻悔:若对挫折耿耿于怀,反复寻思,那么从人生一开始就错了。心期:以心相许,情投意合。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来世他生,我们的情缘还将保持。后身缘:来生情缘。然诺重:指守信誉,不食言。
参考资料:
1、 (清)纳兰性德著;墨香斋译评.纳兰词 双色插图版:中国纺织出版社,2015.10:第229页“德也狂生耳”,起句十分奇兀,使人陡然一惊;因为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宰辅。纳兰性德风华正茂,文武双全,在他面前正铺设着一条荣华富贵的坦途。然而,他竟劈头自称“狂生”,而且还带着颇为不屑的语气,这一下就抓住了读者的心,使人不得不注意品味。
跟着三句,是他对自己身世的看法,“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缁尘即尘污,比喻世俗的污垢。纳兰性德化用谢朓“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的诗意,说自己生长在京师的富贵人家,蒙受尘世的污浊。“偶然间”三字。表明他并不希罕金粉世家繁华喧嚣的生活。在词的开头,他就坦率地把自己鄙薄富贵家庭的心境,告诉给顾贞观,是希望出身寒素的朋友们理解他,不要把他看成是一般的贵介公子。
“有酒惟浇赵州土”。原是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句:“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即战国时代赵国的公子赵胜,此人平生喜欢结纳宾客。李贺写这两句诗,对那些能够赏识贤士的人表示怀念。他举起酒杯,浇向赵州,觉得茫茫宇内,惟独平原君值得景仰。纳兰性德径用李诗入词,同样是表示对爱惜人才者的敬佩。当然,他和李贺的心情不尽相同。李贺怀才不遇,攀附无门;纳兰性德生长名门,青云有路。但是,他从顾贞观、吴兆骞等人的遭遇里,深深感到社会的不平,感到人才总是无法逃脱遭受排挤的厄运,因而忧思重重,满怀悲愤。他也知道,他的心境,很难得到世人的理解,他呼喊:“谁会成生此意”,透露出孤独落寞的悲哀。总之,他的失望、彷徨、牢骚之情,统统包含在反诘的口吻之中。
前几句,作者极写心情的抑郁,这正好为得遇知己朋友的兴奋预作蓄势。就在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遇到梁汾了。“不信道,遂成知己”。骤然看来,在“不信道”之后,又加上“遂”字,显得有点累赘,但重复强调意外之感,是为了表达得友的狂喜。这几句,笔势驰骤,极尽腾挪变化之妙。
接下去是写知己相逢的情景。“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青眼是高兴的眼色,据说晋代阮籍能为青白眼,遇见意气相投的人,便露出青色的眼珠。杜甫《短歌行》有句云:“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纳兰性德翻用其意,说他们相遇时彼此正当盛年,都还未老,于是青眼相向,慷慨高歌。不过,在举杯痛饮之余,又不禁涕泪滂沱。英雄失路,惺惺相惜,得友的喜悦、落拓的悲哀,一齐涌上心头。辛稼轩曾有句云:“倩何人,唤取翠袖红巾,揾英雄泪。”纳兰性德的心情,与此相类。不过,辛词“揾”字比较含蓄,纳兰用“拭尽”一语,却是淋漓尽致地宣泄情感。这几句,诗人把歌哭笑啼交错在一起,比杜、辛的诗句显得更鲜明更奔放。
以“君不见,月如水”作收束。它是全篇唯一的景语。那一夜,月儿皎洁,凉浸浸的,似是映衬着他们悲凉的情怀,又似是他们纯洁友谊的见证。
一般人写词,包括纳兰性德在内,总喜欢较多敷写眼前或内中看到的景色。因情写景,情景相生,会收到形象生动境界隽永的艺术效果。象〔金缕曲〕这样体制较长的词调,完全不入景语,则易流于粗率。纳兰性德这首词着眼于传情,诗人直抒胸臆,但也注意顺手拈来一二景语,约略点染。沈谦在《堪词杂说》中认为:“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微语,绵缠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这是颇有见地的经验之谈。纳兰性德在歇拍中稍作跌宕,略写月色,正是在豪爽中夹入工细之笔。这似乎是闲笔,却使人感到,诗人极度激动的感情,又蕴含着深沉的意味。
纳兰从同情顾贞观、吴兆骞的坎坷遭遇着笔。“共君此夜须沉醉。”这里的“须”字很值得玩味。它表明,诗人要有意识地使自己神经麻木。从写法上看,此句与杜甫的名句“白日放歌须纵酒”也颇相似,但意境大不相同。“纵酒”未必大醉,“沉醉”却是醉得不省人事。为什么必须烂醉如泥?下面跟着作答。“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屈原说过:“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在纳兰性德看来,古往今来,有才识之士被排斥不用者多如牛毛,顾贞观等受到不公的待遇也自不可避免。不合理的现实既已无法改变,他便劝慰好友,大家懒得去管,一醉了事。这种一醉解千愁的作法,固然是逃避现实的表现,但诗人冷峭的情绪,乃是愤怒与消极的混合物。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从顾贞观等今古才人的遭遇中,诗人想到自己。在污浊的社会中,过去的生涯,毫无意趣,将来的命运,也不值一晒,因而他发出了“寻思起,从头翻悔”的感叹。在词的开头,诗人已透露出他对门阀出身的不屑,这里再一次申明,是强调他和顾贞观有着同样的烦恼,对现实有着同样的认识,他和顾贞观一起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给予的压力。在这里,通过诗人对朋友安慰体贴相濡以沫的态度,我们也看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激忿。
在激动之余,纳兰性德把笔锋拉回,用沉着坚定的调子抒写他对友情的珍惜。“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劫是梵语劫簸的省略,是计算时间的数量词。在不期然得遇知己的时刻。他郑重表示,一旦倾心相许,友谊便地久天长,可以经历千年万载。同时,彼此相见恨晚,只好期望来世补足今生错过的时间。用不着剖析,这番誓言,灼热如火。结句“然诺重,君须记”。再三叮咛,强烈地表达与顾贞观世世为友的愿望。
纳兰性德有些词,写得悲凉顽艳,象“春云吹散湘帘雨,絮粘蝴蝶飞还住”。象“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使人读来觉得香留齿颊。但是,纳兰词最大的特点是直抒性灵,感情直率,他一贯认为,“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这种主张,体现在创作中,便显得不事雕饰,天籁自鸣。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比较准确地概括出纳兰性德的创作风格。就〔金缕曲〕《赠梁汾》而言,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运笔如流水行云,一任真纯充沛的感情在笔端酣畅地抒发。不过,纳兰性德的诗歌直写怀抱,又非不注意艺术锤炼,一味粗头乱服。从〔金缕曲〕的分析中,我们发现作者经常化用名句,运用典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纳兰性德天衣无缝地流畅地运用故实,就是善与活的一例。正因如此,这首〔金缕曲〕显得既酣畅,又深沉;既慷慨淋漓,又耐人寻味。这首词没有华丽的词藻,却使人读来五内沸腾,神摇魄荡,感觉到作者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它的成就,证实了一条创作的真理:真情实感,是诗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