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我们的部队于兰圃休息,在青草丰茂的山坡喂马。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在水边的原野用石弹(磻)打鸟,在长河里钓鱼。
流送归鸿,手挥五弦。
一边流送着南归的鸿雁,一边信手挥弹五弦琴。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一举一动都悠然自得。对大自然的奥妙之道能够心领神会,十分快乐!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不禁赞赏《庄子》中那位渔翁捕到了鱼,忘掉了筌(捕鱼工具)的风神。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同心同德的郢人已经死了,这些话跟谁多说了都没用。(作者担心嵇喜与他志趣相异,难以接受其劝谕,表示惋惜。)
息徒兰圃(pǔ),秣(mò)马华山。
兰圃:有兰草的野地。秣马:饲马。
流磻(bō)平皋(gāo),垂纶(lún)长川。
磻:用生丝做绳系在箭上射鸟叫做弋,在系箭的丝绳上加系石块叫做磻。皋:水边地。这句是说在皋泽之地弋鸟。纶:指钓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五弦:乐器名,似琵琶而略小。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太玄:就是大道。“游心太玄”,是说心中对于道有所领会,也就是上句“自得”的意思。
嘉彼钓叟(sǒu),得鱼忘筌(quán)。
筌:捕鱼竹器名。
郢(yǐng)人逝矣,谁与尽言?
郢:古地名,春秋楚国的都城。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离开山川湖泽而去做官已经很久了,今天有广阔无边的林野乐趣。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姑且带着子侄晚辈,拨开丛生的草木寻访废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我往返在荒野墓地之间,依稀地可认出往日旧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房屋的水井炉灶尚有遗迹,桑竹残存枯干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上前向在这里打柴的人打听:这里过去的居民迁往何处了?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砍柴之人对我说到:全都已经去世了再无后人。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三十年就改变朝市变面貌,此语当真一点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人生好似虚幻变化,最终都不免归于空无。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1-264、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53-59久去山泽游,浪莽(mǎng)林野娱。
去:离开。游:游宦。这句是说离开山泽而去做官已经很久了。浪莽:放荡、放旷。这句是说今天有广阔无边的林野乐趣。
试携子侄辈,披榛(zhēn)步荒墟。
试:姑且。榛:丛生的草木。荒墟:废墟。
徘徊丘垄(lǒng)间,依依昔人居。
丘垄:坟墓。依依:思念的意思。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wū)株。
杇:涂抹。这两句是说这里有井灶的遗迹,残留的桑竹枯枝。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此人:此处之人,指曾在遗迹生活过的人。焉如:何处去。
薪者向我言,死没(mò)无复余。
没:死。一作“殁”。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一世:三十年为一世。朝市:城市官吏聚居的地方。这种地方为众人所注视,现在却改变了,所以说“异朝市”。。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幻化:虚幻变化,指人生变化无常。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1-264、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53-59这首诗的前四句写归田园后偕同子侄、信步所之的一次漫游。
首句“久去山泽游”,是对这组诗首篇所写“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的回顾。次句“浪莽林野娱”,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作者在脱离“尘网”、重回“故渊”,飞出“樊笼”、复返“旧林”后,投身自然、得遂本性的喜悦。这句中的“浪莽”二字,义同放浪,写作者此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身心状态;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释此二字为“形容林野的广大”,似误。句中的一个“娱”字,则表达了“性本爱丘山”的作者对自然的契合和爱赏。
从第三句诗,则可见作者归田园后不仅有林野之娱,而且有“携子侄辈”同游的家人之乐。从第四句“披榛步荒墟”的描写,更可见其游兴之浓,而句末的“荒墟”二字承上启下,引出了后面的所见、所问、所感。
陶诗大多即景就事,平铺直叙,在平淡中见深意、奇趣。这首诗也是一首平铺直叙之作。诗的第五到第八句“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紧承首段的末句,写“步荒墟”所见,是全诗的第二段。这四句诗与首篇中所写“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那样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画适成对照。这是生与死、今与昔的对照。既淡泊而又多情、既了悟人生而又热爱人生的作者,面对这世间的生与死、时间的今与昔问题,自有深刻的感受和无穷的悲慨。其在“丘垄间”如此流连徘徊、见“昔人居”如此依依眷念、对遗存的“井灶”和残杇的“桑竹”也如此深情地观察和描述的心情,是可以想象、耐人寻绎的。
诗的第九到第十二句是全诗的第三段。前两句写作者问;后两句写薪者答。问话“此人皆焉如”与答话“死没无复余”,用语都极其简朴。而简朴的问话中蕴含作者对当前荒寂之景的无限怅惘、对原居此地之人的无限关切;简朴的答话则如实地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而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引发古往今来无数哲人为之迷惘、思考并从各个角度寻求答案的人生问题。
诗的第十三到第十六句“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是最后一段,写作者听薪者回答后的所感。这四句诗参破、说尽了盛则有衰、生则有死这样一个无可逃避的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诗句看似平平淡淡,而所包含的感情容量极大,所蕴藏的哲理意义极深;这正是所谓厚积而薄发,也是陶诗的难以企及之处。读陶诗,正应从中看到他内心的境界、智慧的灵光,及其对世事、人生的了悟。
有些赏析文章认为作者此行是访故友,是听到故友“死没无复余”而感到悲哀。但从整首诗看,诗中并无追叙友情、忆念旧游的语句,似不必如此推测。而且,那样解释还缩小了这首诗的内涵。王国维曾说,诗人之观物是“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人间词话删稿》),其“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是“人类全体之性质”(《红楼梦评论·馀论》)。这首诗所写及其意义正如王国维所说。作者从“昔人居”、耕者言所兴发的悲慨、所领悟的哲理,固已超越了一人一事,不是个人的、偶然的,而是带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间悲剧。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3:523-5324、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951-952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人生归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谁能弃此不经营,便可求得自心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初春开始做农务,一年收成尚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清晨下地去干活,日落背稻把家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居住山中多霜露,季节未到已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农民劳作岂不苦?无法推脱此艰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身体确实很疲倦,幸无灾祸来纠缠。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洗涤歇息房檐下,饮酒开心带笑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长沮桀溺隐耕志,千年与我息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但愿能得长如此,躬耕田亩自心甘。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36-1382、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 .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226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庚(gēng)戌(xū)岁:指晋安帝义熙六年(410年)。有道:有常理。固:本、原。端:始、首。
孰(shú)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孰:何。是:此,指衣食。营:经营。以:凭。自安:自得安乐。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开春:春天开始;进入春天。常业:日常事务,这里指农耕。岁功:一年农事的收获。聊:勉强。聊可观:勉强可观。
晨出肆(sì)微勤,日入负禾还。
肆:操作。肆微勤:微施勤劳。日入:日落。禾:指稻子。一作“耒(lěi)”:耒耜,即农具。
山中饶(ráo)霜露,风气亦先寒。
饶:多。霜露:霜和露水,两词连用常不实指,而比喻艰难困苦的条件。风气:气候。先寒:早寒,冷得早。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弗:不。此难:这种艰难,指耕作。
四体诚乃疲,庶(shù)无异患干。
四体:四肢。庶:庶几、大体上。异患:想不到的祸患。干:犯。
盥(guàn)濯(zhuó)息檐下,斗酒散襟(jīn)颜。
盥濯:洗涤。襟颜:胸襟和面颜。
遥遥沮(jǔ)溺(nì)心,千载乃相关。
沮溺:即长沮、桀溺,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隐者。借指避世隐士。乃相关:乃相符合。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长如此:长期这样。躬耕:亲身从事农业生产。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36-1382、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 .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226此诗开篇直接展开议论,明确表现诗人的观点:人生就应该把谋求衣食放在根本上,要想求得自身的安定,首先就要参加劳动,惨淡经营,才得以生存。“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起笔两句,把传统文化之大义——道,与衣食并举,意义极不寻常。衣食的来源,本是农业生产。“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诗人认为人生应以生产劳动、自营衣食为根本。在诗人看来,若为了获得衣食所资之俸禄,而失去独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宁肯弃官归田躬耕自资。全诗首四句之深刻意蕴,在于此。这几句诗,语言简练平易,道理平凡而朴素,超越“获稻”的具体事情,而直写由此引发的对人生真谛的思考与总结。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言语似乎很平淡,但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真实、淳厚的欣慰之情。“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微勤”是谦辞,其实是十分勤苦。“日入”,借用了《击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语意,加深了诗意蕴藏的深度。因为那两句之下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写出眼前收稻之时节,便曲曲道出稼穑之艰难。山中气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时节。四十六岁的诗人,已感到了岁月的不饶人。以上四句,下笔若不经意,其实是写出了春种秋收、一年的辛苦。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稼穑愈是艰难辛苦,愈见诗人躬耕意志之深沉坚定。诗人对于稼穑,感到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深感“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于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魏晋以降,时代黑暗,士人生命没有保障。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何晏,司马昭杀嵇康,以及陆机、陆云之惨遭杀害,皆是著例。当时柄政者刘裕,比起曹操、司马,更加残忍。所谓异患,首先即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再退一步说,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质性自然”的诗人看来,也是一种异患。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农村劳动生活过来的人对这幅情景都是亲切、熟悉的。诗人是在为自由的生活、为劳动的成果而开心。“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诗人不仅是一位农民,还是一位为传统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尚友古人。长沮、桀溺之心意是说:“天下人都说天下是黑暗的,没有人可以改变黑暗的现状,又怎么能像归隐之人一样去归隐山林。”诗人自言与长沮、桀溺之心遥遥会合,意即在此。所以结笔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但愿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辛苦,也无所怨尤。诗人的意志,真可谓坚如金石。诗人的心灵,经过深沉的省思,终归于圆融宁静。
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稻之叙说,发舒躬耕之情怀。此诗的意义在于,诗人经过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所产生的新思想。这就是:农业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处在一个自己所无法改变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人格独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实意义。而且,躬耕纵然辛苦,可是,乐亦自在其中。这份喜乐,是体验到自由与劳动之价值的双重喜乐。陶渊明的这些思想见识, 晚周之后的文化史和诗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异的。诗中所耀动的思想光彩,对人生意义的坚实体认,正是此诗极可宝贵的价值之所在。
参考资料:
1、 邓小军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547-549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弱湍驰文纺,闲谷矫鸣鸥。
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
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正月初五辛丑日,天气晴朗和暖,风光景物宁静优美。我与两三位邻居,一同游览斜川。面对悠然远逝的流水,眺望曾城山。夕阳中,鲂鱼,鲤鱼欢快地跃出水面,鳞光闪闪;水鸥乘着和风自由自在地上下翻飞。那南面的庐山久负盛名,我已很熟,不想再为它吟诗作赋。至于曾城山,高耸挺拔,无所依傍,秀丽地独立于平泽之中;遥想那神仙所居的昆仑曾城,就更加喜爱眼前这座山的美名。如此欣然面对曾城赏景,尚不足以尽兴,于是即兴赋诗,抒发情怀。岁月流逝不返,使我感到悲伤;美好的年华离我而去不再停留,使我内心哀痛。各位游伴分别写下年龄、籍贯,并记下这难忘的一天。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
新岁匆匆又过五日,我的生命终将止休。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想到这些胸中激荡,趁此良辰携友春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天气和暖碧空如洗,依次列坐偎傍溪流。
弱湍驰文纺,闲谷矫鸣鸥。
缓缓流水鱼儿驰游,静静空谷高翔鸣鸥。
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
湖泽广阔纵目远眺,凝视曾城沉思良久。
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
秀美不及曾城九重,目极四周无与匹涛。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提起酒壶款待游伴,斟满酒杯相互劝酬。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尚且不知自今以后,能否如此欢乐依旧。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酒至半酣放开豪情,全然忘却千载忧愁。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今朝欢乐姑且尽兴,明日如何非我所求。
参考资料:
1、 龚望.陶渊明集评议.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28-292、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60-63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fáng)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gāo)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jiē)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dào)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斜川:地名,位置不详,当在诗人所居南村附近。据骆庭芝《斜川辨》,斜川当在今江西都昌附近湖泊中。辛丑:一本“丑”作“酉”。据逯钦立考证,辛酉是“正月五日”的干支。澄和:清朗和暖。风物:风光,景物。闲美:闲静优美。邻曲:邻居。长流:长长的流水。曾城:山名。曾同“层”。一名江南岭,又名天子鄣,据说上有落星寺,在庐山北。鲂:鱼名。和:和风。南阜:南山,指庐山。名实旧矣:旧与新对应,有熟悉之意。这句意思是说,庐山的美名和美景,我久己熟悉了。傍无依接:形容曾城高耸独立,无所依傍。独秀中皋:秀丽挺拔地独立在泽中高地。皋:近水处的 高地。晋代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说:鄣山“基连大岭,体绝众阜,此虽庐山之一隅,实斯地之奇观”。灵山:指昆仑山最高处的曾城,又叫层城。古代神话传说,昆仑山为西王母及诸神仙所居,故曰灵山。《水经注》载:“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谓太帝之居。”所以,灵山又称层城九重。这是诗人游斜川时,由目前所见之曾城,而联想到神仙所居的昆仑曾城,故曰“遥想灵山”。嘉名:美名。眼前之曾城与神仙所居之曾城同名,因爱彼而及此,故曰“有爱嘉名”。欣对不足:意思是说,高兴地面对曾城山赏景,尚不足以尽兴。率共:本是形容贸然,轻率的样子,这里作“即兴”解。一本“共”作“尔”。疏:有条理地分别记载。乡里:指籍贯。
开岁倏(shū)五日,吾生行归休。
开岁:指岁首。一年开始,即元旦。倏:忽然,极快。行:即将,将要。休:生命休止,指死亡。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动中怀:内心激荡不安。及辰:及时,趁着好日子。兹游:这次游赏,指斜川之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气和:天气和暖。天惟澄:天空清朗。班坐:依次列坐。依:依傍,顺着。远流:长长的流水。
弱湍(tuān)驰文纺,闲谷矫(jiǎo)鸣鸥。
弱湍:舒缓的水流。驰:快速游动。文鲂:有花纹的妨鱼。闲谷:空谷。矫:高飞。鸣鸥:鸣叫着的水鸥。
迥(jiǒng)泽散游目,缅然睇(dì)曾丘。
迥泽:广阔的湖水。迥,远。散游目:纵目远望,随意观赏。缅然:沉思的样子。睇:流盼。曾丘:即曾城。
虽微九重秀,顾瞻(zhān)无匹俦(chóu)。
微:无;不如。九重:指昆仑山的曾城九重。秀:秀丽。顾瞻:即瞻前顾后,放眼四周。匹俦:匹敌,同类。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壶:指酒壶。接:接待。引满:斟酒满杯。更:更替,轮番。献酬:互相劝酒。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fǒu)?
从今去:从今以后。不:同“否”。
中觞(shāng)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中觞:饮酒至半。纵遥情:放开超然世外的情怀。千载忧:指生死之忧。《古诗十九首》之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极:指尽情。
参考资料:
1、 龚望.陶渊明集评议.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28-292、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60-63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弱湍驰文纺,闲谷矫鸣鸥。
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
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这诗真实记录了作者刚入半百之年的一时心态。
诗开头四句写出游的缘由。张衡《思玄赋》说:“开岁发春。”随着新岁来临,诗人已进入五十之年(有的刻本“五十”作“五日”,未可从)。古人说:“人上寿百岁。”(《庄子·盗跖》)由此常引出人们“生年不满百”的慨叹。进入五十,正如日已过午,岁已入秋,是极足警动人心的。孔融就曾说过:“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论盛孝章书》)首句用“倏”,意也正同,都表现出不期其至而已至、亦惊亦慨的心情。五十一到,离开回归空无、生命休止的时候也不很远,(《淮南子·精神训》:“死,归也。”《说文》:“休,止息也。”)要“念之动中怀”了。于是,在初五那天景气和美的良辰,他作了这次出游。
次节“气和天惟澄”以下八句,充分就“游”字着笔。在一碧如洗的天幕下,游侣们分布而坐。山水景物,一一呈献在眼前:近处是微流中的彩色鱼儿在嬉游,空谷中鸣叫着的鸥鸟在高飞。作者用较华采的笔墨着意写出游的、飞的都那样自得,空中、水底无处不洋溢着生机,这其中自然也含着他的欣喜和向往。再放眼远远望去,湖水深广,曾(通“层”)丘高耸,也构成佳境,令人神驰意远。特别是这曾丘(指庐山边上的鄣山),不仅使人联想到昆仑灵山的峻洁(《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淮南子》说:“昆仑有曾城,九重,高万一千里,上有不死之树在其西”);而且它“旁无依接,独秀中皋”(尽管它不如昆仑山曾城的真有九重),顾瞩四方,无可与比拟者,也足以对人们的人格修养有所启示。序中说:“欣对不足,率共赋诗。”因为这曾丘的诱发,才给人间留下这好诗。
三节“提壶接宾侣”四句,写出好景诱人,邻里欢饮,使诗人不禁兴起“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的感念。这是对人生、对美好事物——诗中所写的风物之美、人情之美、生活之美无限热爱、执着的人自然会产生的想法,作者把人们心中所有的感念,以朴素自然的语言真率地吐露了出来。
结尾四句,写出酒至半酣,意适情遥的境界。古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而作者却以高昂的意气唱出“忘彼千载忧”,他的人生观是超脱的。他又说:“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这是本有旷达胸怀、又加以“中觞纵遥情”的作者所发出的对良辰、美景、佳侣、胜游的热情赞叹,和“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颓废之歌是迥然异趣的。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60-63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颸。
时当仲夏五月中,清早微觉南风凉。
不驶亦不驰,飘飘吹我衣。
南风不缓也不疾,飘飘吹动我衣裳。
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
层层乌云遮白日,濛濛细雨纷纷扬。
流目视西园,烨烨荣紫葵。
随意赏观西园内,紫葵花盛耀荣光。
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
此时此物甚可爱,无奈不久侵枯黄!
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
感物行乐当及时,常恨无酒可举筋。
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
耐心等待秋收获,庄稼稀疏将空忙。
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遐思冥想难抑制,我心激荡独悲伤。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04-106蕤(ruí)宾五月中,清朝(zhāo)起南颸(sī)。
胡西曹、顾贼曹:胡、顾二人名字及事迹均不详。西曹、贼曹,是州从事官名。示:给某人看。蕤宾:诗中用以标志仲夏五月。古代以十二律配合十二个月,“蕤宾”是配合五月之律。清朝:清晨。飔:凉风。
不驶亦不驰(),飘飘吹我衣。
驶:迅捷,疾速。迟:迟缓,缓慢。
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
重云:层层乌云。闲雨:指小雨。
流目视西园,烨(yè)烨荣紫葵。
流目:犹“游目”,随意观览瞻望。西园:陶渊明不大可能有几个园,此或谓园之西。烨烨:光华灿烂的样子。荣:开花。
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
奈何:无可奈何。
感物愿及时,每恨靡(mǐ)所挥。
感物:有感于物。靡所挥:没有酒饮。挥,形容举杯而饮的动作。一说“挥”是“发挥壮志”之意。
悠悠待秋稼,寥(liáo)落将赊(shē)迟。
悠悠:长久。待秋稼:等待秋收。寥落:稀疏。赊迟:迟缓,渺茫,引申为稀少。无所获。
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逸想:遐想。淹:滞留,深入。猖狂:恣意放纵,这里指感情激烈。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04-106此诗起四句直写当前气候,说在阴历五月的一天早晨,吹起南风,不快不慢,飘动着诗人的衣服。风是夏天“清朝”中的“南颸”,飘衣送凉,气象是清爽的。接着两句,不交代转变过程,便紧接着写“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由晴到雨,似颇突然。以上六句是面的总写,一般叙述,不多描绘。
“流目”四句,由面移到一个点。先写诗人在清风微雨中,转眼观看西园,见园中紫葵生长得“晔晔”繁荣,虽作集中,亦只叙述。上文的叙事写景,直贯到此;而对着紫葵,忽产生一种感慨:“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慨也来得突然,但内容还属一般,属于人们对事物常有的盛衰之感。这里转为抒情。下面两句:“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承前两句,抒情又由点到面,同时由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转到对自身的表白,扩大一步,提高一步,句法同样有点突然,而内容却不一般了。陶渊明本是有志于济世的人,被迫过隐居生活,从紫葵的荣晔易衰而联想自己不能及时发挥壮志,建立功业,这种触动内心痛处的感受,本来也是自然的,不妨明白直说,可诗中偏不说出“愿及时”愿的是什么,“靡所挥”挥的是什么,而是留给读者自行领会。
上文各以六句成片,结尾以四句成片。这四句由思想上的“恨”转到写生活上的困难,以及在困难中不可抑制的更强烈的思想活动。“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等到秋天庄稼收成,有粮食不继的迫切问题。处境如此,还有上文的为外物而感慨,为壮志而感伤的闲情,在常人眼中,已未免迂疏可笑;而况下文所写,还有“不可淹(抑遏)”的“逸想”和什么“猖狂”的情感或行动,冷静一想,也未免自觉“可悲”了。有了“悠悠”两句,则上下文的思想感情,都变成出于常情之外,那末作者之非常人也就不言可喻了。把“不常”写得似乎可笑可悲,实际上是无意中反映了他的可钦可敬。
这首诗在陶诗中是写得较平凡的,朴质无华,它的转接突然的地方,也表现它的“放”和“直”,即放手抒写,直截不费结撰。但也有它的含蓄,有它的似拙而实高,它的奇特过人,即不露痕迹地表现作者襟怀的开阔和高远。
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处境,“猖狂”的来龙去脉,也就有迹可寻,即是对于黑暗、险恶的政局和自身抱负莫展的愤激。把这些诗句都作赋体看,诗中表现出诗人的政治热肠和人生态度,表现出他高出常人的地方,即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忘济世。诗写得很随便,却有深远的意境。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50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