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
崔巍的山峰上耸立着离宫的的宫楼,宫楼前的江畔但见暮江东去沧海横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苍苍茫茫的楚国的天空黄昏总是风雨迷漫,宋玉即便是无愁也不能不发愁。
参考资料:
1、 刘琦.《李商隐诗选注》.长春市: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06:572、 李淼.《李商隐诗三百首译赏》.长春市:长春出版社,1990.12:511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pàn)暮(mù)江流。
山:指巫山。离宫:巫山西北的楚宫。即是宋玉在《高唐赋并序》里面所写的宋玉与楚襄王一同游览的地方。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长短:无论长短。宋玉:诗人此处以宋玉自况,感慨身世之悲。
参考资料:
1、 刘琦.《李商隐诗选注》.长春市: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06:572、 李淼.《李商隐诗三百首译赏》.长春市:长春出版社,1990.12:511此诗是一首咏史诗,是借吟咏楚国之事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首七绝。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这两句写了四种景物,句中的“山”指巫山,“离宫”是楚宫,“江”即长江。这两句采用顶针的句式,重叠楼、宫,加重加深其意,强调其主体地位,以扣紧题中“楚”字。头一句由“山上”到“离宫”,再到宫上之楼,由下而上,一层一层向高处描写;次句又由楼而宫,由宫而江,由上而下,一层一层向低处描写,这样描写凸显出了明显的立体感。“暮江流”的“流”字,又透露出时光流驰的无穷无尽。从此宫此楼出现之日,流到此时,以后还将流到永远。昔日的楚国已成陈迹,只有离宫依旧,暮江东流,景中充满古今变迁和岁月易逝的慨叹。
上面两句,已写出一派荒凉景象,第三句“楚天长短黄昏雨”,又用重笔再加渲染。这句取象构词,意含双关,构思非常巧妙。它既是实写眼前之景,“黄昏雨”三字,又暗用宋玉《高唐赋并序》中巫山神女自称“旦为行云,暮为行雨”的语意和《神女赋并序》所载楚襄王梦神女事。“长短”二字既可作偏义复词,取“长”之义,形容楚天,因为巫峡一带,江两岸削壁千仞,对峙入云,只见长天,幽远莫测,“巫山巫峡气萧森”(杜甫《秋兴八首》);又可形容暮雨,言其长长短短,似断似续,给楚宫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气氛,与襄王梦会神女之事相合。而上句之江特取“暮”江,此句之雨特写“黄昏”之雨,则是意在渲染环境的凄楚。
以上三句均为写景,可以说画出了一幅“楚宫暮雨图”。暮色凄迷,凄风苦雨洒落江上,楚宫一片荒废,一切都牵动人的愁怀。所以结句说,当年宋玉对此情景,即使无愁,也会悲愁不已,点出全诗主旨。“无愁”和“亦自愁”对比成文,故为跌宕,更见出悲愁之深。
因为前面三句已把凄惋哀愁的气氛渲染得非常浓重,所以末句就显得非常自然。“宋玉无愁亦自愁”一句中,这“愁”表面看去仅仅是因景而生,实则也是语义双关。宋玉《九辩》说,楚国国势危殆,贤才失路,“坎廪(困顿,不得志)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余萎约(衰萎瘦损)而悲愁”。此与上句用“黄昏雨”暗指襄王荒淫腐败,文意正是一贯,所以由此可见作者用意。李商隐政治上亦是极不得志,几乎一生都在幕僚中度过。所以诗中的宋玉,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诗中表现的,就是作者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的怨愤,对统治者不用贤才的愤懑,以及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
全诗看来,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艺术构思非常巧妙。诗中不实写史事,不发议论,而是用围绕主题的各种有代表意义的景物,构成一个特殊的环境,用它引发人的感叹,以此寄托作者的思想感情。不但三、四两句语含双关,整首诗也意义双关。以末句的“愁”来说,就有三层意思:宋玉因景而生之愁,宋玉感慨国事身世之愁,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三者融为一个整体,不着半丝痕迹,正是此诗的高明之处。
参考资料:
1、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唐诗鉴赏辞典》.上海市: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01:1873-1875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大清早,宫妃们在十二楼打扮梳妆;登上望仙楼台,盼望着临幸的君王。
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
兽形门环紧锁宫门,内心十分凄怆;铜龙漏斗越滴越慢,坐待更觉日长。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发髻梳理完毕,还要对镜反复端详,重换一件罗衣,注意加熏一些香料。
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远远看见,正殿闪动人影启开珠帘;看见短袍绣裤宫女,正在打扫御床。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十二楼:指一清早宫人就在梳妆以待幸。望仙楼:意谓望君如望仙。
锁衔(xián)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lòu)长。
水滴铜龙昼漏长:指铜壶滴漏,古时计时仪器。
云髻(jì)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遥窥(kuī)正殿帘开处,袍袴(kù)宫人扫御床。
袍袴宫人:指穿着衣袴的宫女。
宫怨是唐诗中屡见的题材。薛逢的这首《宫词》,从望幸着笔,刻画了宫妃企望君王恩幸而不可得的怨恨心理,情致委婉,有其独特风格。
诗的首联,即点明人物身份和全诗主旨:“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十二楼”、“望仙楼”皆指宫妃的住处。《史记·封禅书》记,方士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又,《旧唐书·武宗本纪》记,“会昌五年作望仙楼于神策军”。诗中用“十二楼”、“望仙楼”代指宫妃的住所,非实指,是取其“候神”、“望仙”的涵义。这两句是说,宫妃们在宫楼之上,一大早就着意梳妆打扮,象盼望神仙降临一样企首翘望着君王的恩幸。
颔联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渲染,烘托望幸之人内心的清冷、寂寞:“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这两句说,宫门上那兽形门环被紧紧锁住,那龙纹漏壶水滴声声。上句“冷”字,既写出铜质门环之冰凉,又显出深宫紧闭之冷寂,映衬出宫妃心情的凄冷。下句“长”字,通过宫妃对漏壶中没完没了的滴水声的独特感受,刻画出她昼长难耐的孤寂无聊的心境。 颈联通过宫妃的着意装饰打扮,进一步刻画她百无聊赖的心理。“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是说刚刚梳罢那浓密如云的发髻,又对着镜子端详,惟恐有什么不妥贴之处;想再换一件新艳的罗衣,又给它加熏一些香气。这一联将宫妃那盼望中叫人失望、失望中又怀着希望的心理状态,刻画得十分逼真。“望”的时间越长,越叫人心情难堪,说是没指望吧,又怀着某种期待;说是有希望吧,望眼欲穿,实在渺茫。罢梳复又对镜,换衣重又添香,不过是心情烦乱无聊和想望之极的写照。
末联写宫妃“望”极而怨的心情,不过这种怨恨表达得极其曲折隐晦:“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袍袴”,指穿短袍绣袴的宫女。“遥窥”二字,表现了妃子复杂微妙的心理:我这尊贵的妃子成日价翘首空望,还倒不如那洒扫的宫女能接近皇帝!又表明,君王即将临幸正殿,不会再来的了。似乎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怨隐隐地透露出来。
这首诗对人物心理状态的描写极其细腻、逼真。自首联总起望幸之意后,下三联即把这种“望”的心情融于对周围环境的描画、对人物动作的状写和对人物间的处境的反衬之中,生动地反映了宫妃们的空虚、寂寞、苦闷、伤怨的精神生活。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落日映红了西天,携妓的公子陂塘放船。啊,风柔柔轻吹水面,浪细细皱起潋滟。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夹岸的绿竹茂密幽深,游士们在此设筵。擎露的荷花多么鲜艳,看着它暑解凉添。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诸公子今日格外殷勤,将冰块化作冷饮;佳人们乘兴要歌唱,唱前忙着梳妆打扮。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天不作美,风景大煞,头上的黑云突现,陪客的我急把天看,灵机一动耸起诗肩。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
飘星的雨点沾湿席上,顷刻间骤雨淋头,卷雨的狂风扑打船只,仿佛要掀翻锦舟。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船上善歌的越女啊,红裙儿淋得湿漉漉;能歌的燕姬眉黛含愁,急风里难试莺喉。
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
冒雨摇橹靠堤岸,柳系缆绳,栓牢荡舟,船上的布幔失落水面,漫卷着浪花浮沤。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归路上人们心绪低落,怨暴雨添了冷寞。骤雨驱散了炎热,闷人的五月凉似初秋。
参考资料:
1、 蒙万夫 等.千家诗鉴赏辞典.西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440-444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放船:开船,行船。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ǒu)丝。
公子:称富贵人家的子弟。调冰水:用冰调制冷饮之水。佳人:美女。雪藕丝:把藕的白丝除掉。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片云:极少的云。南朝梁简文帝《浮云诗》:“可怜片云生,暂重复还轻。”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
沾:打湿。急:一作“恶”。
越女红裙湿,燕(yān)姬翠黛(dài)愁。
越女:越地的美女,代指歌妓。燕姬:燕地的美女,代指歌妓。翠黛:眉的别称。古代女子用螺黛(一种青黑色矿物颜料)画眉,故名。
缆(lǎn)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
缆:系船的绳子。宛:一作“卷”。
归路翻萧飒,陂(bēi)塘五月秋。
翻:却。萧飒:(秋风)萧瑟。陂塘:池塘。此指丈八沟。
参考资料:
1、 蒙万夫 等.千家诗鉴赏辞典.西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440-444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第一首诗着重表现出游“遇雨”之前大自然景色的美好和人们心情的恬静。首联不仅巧妙地点出了出游的时间是“晚际”,地点是在湖上,而且还用寥寥数语勾画出一幅色彩鲜明的图画。第二联仍然是用恬静优美的图画组成的。“竹深”“荷净”四字,既使人仿佛看到了一丛丛茂密的翠竹、一朵朵散发着清香的荷花,同时也在静态的美中不知不觉地强调了动感。第三联着重写舟中之人,其特色十分鲜明。尾联使诗的节奏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扣住了“遇雨”的诗题,又为第二首诗埋下了伏笔。
第二首诗着重表现出游“遇雨”后作者的心情。既然前一首诗已经说过“片云”来得十分突然,那么这里的“雨”也就尽可以下得十分迅猛。此诗也正强调了这一点。在这一首前六句诗中,作者突出强调了风雨来得迅急,与第一首诗的恬静画面产生了极强烈的对比。最后二句,表现的是作者潇洒风流的精神面貌。句中的“翻”字几乎有扭转乾坤之力,认为那只不过是人生的一段小插曲而已,用不着感到狼狈,又出色地表达了作者的心情。
参考资料:
1、 蒙万夫 等.千家诗鉴赏辞典.西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440-444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赶上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为进士,突出地显露出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勇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诸子典籍,议论时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轰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的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象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已像在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象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能有辨别它的人。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铭例当称死者官衔,因韩愈和柳宗元是笃交,故称字。讳:名。生者称名,死者称讳。七世:史书记柳宗元七世祖柳庆在北魏时任侍中,入北周封为平齐公。子柳旦,任北周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所记有误。侍中:门下省的长官,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北魏时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国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称。曾伯祖奭(shì):字子燕,柳旦之孙,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当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误。柳奭在贞观年间(—)为中书舍人,因外甥女王氏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为兵部侍郎。王氏当了皇后后,又升为中书侍郎。年(永徽三年)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位相当于宰相。后来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韩瑗和褚遂良力争,武则天一党人诬说柳要和韩、褚等谋反,被杀。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过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右仆射等官。唐太宗临终时命他与长孙无忌一同辅助高宗。后因劝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贬忧病而死。韩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为救褚遂良,也被贬黜。皇考:古时在位皇帝对先皇的尊称,后引申为对先祖的尊称,在本文中指先父。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柳镇在唐肃宗时授左卫率府兵曹参军,辅佐郭子仪守朔方。后调长安主薄,母亲去世后守丧,后来命为太常博士。柳镇以有尊老孤弱在吴,再三辞谢,愿担任宣称(今属安徽)县令。这里说“以事母弃太常博士”,可能是作者的失误。权贵:这里指窦参。柳镇曾迁殿中侍御史,因不肯与御史中丞卢佋,宰相窦参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后又为穆赞平反冤狱,得罪窦参,被窦参以他事陷害贬官。权贵人死:其后窦参因罪被贬,第二年被唐德宗赐死。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纠察百僚,审讯案件。号为刚直:郭子仪曾表柳镇为晋州录事参军,晋州太守骄悍好杀戮,官吏不敢与他相争,而柳镇独能抗之以理,所以这样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柳宗元有《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记载他父亲相与交游者计六十七人,书于墓碑之阴。并说:“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逮(dài)其父时: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柳宗元童年时代,其父柳镇去江南,他和母亲留在长安。至十二、三岁时,柳镇在湖北、江西等地做官,他随父同去。柳镇卒于年(贞元九年),柳宗元年二十一岁。逮,等到。已自成人:柳宗元十三岁即作《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刘禹锡作集序说:“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取进士第:年(贞元九年)柳宗元进士及第,年二十一。崭然:崭意指突出,然指什么什么的样子,在这里指突出有所成就。见(xiàn):同“现”显现。在这里指出人头地有子:意谓有光耀楣门之子。博学宏词:柳宗元于年(贞元十二年)中博学宏词科,年二十四。唐制,进士及第者可应博学宏词考选,取中后即授予官职。集贤殿:集贤殿书院,掌刊辑经籍,搜求佚书。正字:集贤殿置学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编校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柳宗元二十六岁授集贤殿正字。廉悍:方正、廉洁和坚毅有骨气。证据今古:引据今古事例作证。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踔(chuō)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踔,远。厉,高。率:每每。屈:使之屈服。令出我门下:意谓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以沾光彩。交口:异口同声。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蓝田:今属陕西。尉:县府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诸事。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辨别和拟定礼制之事及学校贡举之法。柳宗元得做此官是王叔文、韦执谊等所荐引。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唐顺宗做太子时,王叔文任太子属官,顺宗登位后,王叔文任户部侍郎,深得顺宗信任。于是引用新进,施行改革。旧派世族和藩镇宦官拥立其子李纯为宪宗,将王叔文贬黜,后来又将其杀戮。和柳宗元同时贬作司马的共八人,号“八司马”。例出:按规定遣出。年(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例贬:依照“条例”贬官。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冗员。居闲:指公事清闲。记览:记诵阅览。此喻刻苦为学。泛滥:文笔汪洋恣肆。停蓄:文笔雄厚凝炼。无涯涘(sì):无边际。涯、涘,均是水边。肆:放情。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偕出:年(元和十年),柳宗元等“八司马”同时被召回长安,但又同被迁往更远的地方。柳州:唐置,属岭南道,即今广西柳州市。是岂不足为政邪:意谓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是的意思是这,这里,岂的意思是难道,足指值得。因:顺着,按照。土俗:当地的风俗。教禁:教谕和禁令。顺赖:顺从信赖。质:典当,抵押。不时赎:不按时赎取。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móu):相等。没:没收。与设方计:替债务人想方设法。悉:全部。书:写,记下。佣:当雇工。此指雇工劳动所值,即工资。足相当:意谓佣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质:人质。观察使:又称观察处置使,是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监察的官。下其法: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比:及,等到。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为:应试。法度:规范。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中山:今河北定县。刘梦得:名禹锡,彭城(今江苏铜山县)人,中山为郡望。其祖先汉景帝子刘胜曾封中山王。王叔文失败后,刘禹锡被贬为郎州司马,这次召还入京后又贬播州刺史。诣:前往。播州:今贵州绥阳县。亲在堂:母亲健在。穷:困窘。大人:父母。此指刘禹锡之母。句谓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拜疏(shū):上呈奏章。以柳易播:意指柳宗元自愿到播州去,让刘禹锡去柳州。重(chóng)得罪:再加一重罪。“遇有”句:指当时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为刘禹锡陈情一事。刺:用作动词。连州:唐属岭南道,州治在今广东连县。徵:约之来,逐:随之去。徵逐,往来频繁。诩诩(xǔ):夸大的样子,讨好取媚的样子。强(qiǎng):勉强,做作,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背负:背叛,变心。如毛发比:譬喻事情之细微。比,类似。陷穽(jǐng)圈套,祸难。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少:稍微。为人:助人。此处有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是政治上的失慎之意。所以下面说“不自贵重”。顾籍:顾惜。立就:即刻获得。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废退:指远谪边地,不用于朝廷。有气力:有权势和力量的人。推挽:推举提携。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自力:自我努力。为将相于一时:被贬“八司马”中,只有程异后来得到李巽推荐,位至宰相,但不久便死,也没有什么政绩。此处暗借程异作比。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元和:唐宪宗年号(—)。十四年,即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万年: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先人墓:在万年县之栖凤原。见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周七:即柳告,字用益,柳宗元遗腹子。河东:今山西永济县。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节概:节操度量。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尽:尽心,尽力。卢遵:柳宗元舅父之子。涿(zhuō):今河北涿县。从而家:跟从柳宗元以为己家。经纪:经营、料理。庶几:近似,差不多。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嗣人:子孙后代。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此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综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论述其治柳政绩和文学风义。韩愈赞扬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和刻苦自励的精神。对他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满掬同情之泪。然而对于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企图改革政治的行为,却极为之讳,措词隐约,表现了作者的保守思想。文中,韩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学上的卓越成就,并揭示出柳文愤世嫉俗之情及其现实意义。全文写得酣姿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这一篇墓志铭的铭文极短,是一种变格。
从全文中可看出两个比较含蓄之处:其一是暗示做人与做文的关系。其二是做人与做官的关系。合二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为本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问题,韩愈的态度是相当客观的,他特别敬重柳宗元的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围绕着“人的品质”这个关键问题演进、发展,尽管自然段落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却是脉络清晰,贯彻始终的。
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由此,愤激之笔频出,不平之鸣屡见,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这一特点即便在最后一段铭文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铭文自古用四言韵文连缀而成,大都用来概括前面所述之事。可是韩愈却有意识地只写了三句有韵角却失体例的奇句单行,便就此搁笔。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改革文体的考虑吗?如果后人能够理解到柳宗元对孱弱幼子的眷恋之心,那么韩愈这三句铭辞,也就是对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话了。
作为文体之一的墓志铭自有其体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后需交代身后安厝及子女情况,这都是为名人写墓志时不可省的笔墨。在写此类文章时,能积极利用体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为上策。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现其刚直的节操风骨。后写裴行立、卢遵二人对子厚后事安排和家属抚恤的尽心尽力,表现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这些都可与墓主风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沈德潜评语说:“噫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对此文概括得颇为到位。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采莲少女的绿罗裙融入到田田荷叶中,仿佛一色,少女的脸庞掩映在盛开的荷花间,相互映照。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混入莲池中不见了踪影,听到歌声四起才觉察到有人前来。
参考资料:
1、 韩兆琦编著 .唐诗选注集评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80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罗裙:用细软而有疏孔的丝织品制成的裙子。一色裁:像是用同一颜色的衣料剪裁的。芙蓉:指荷花。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shǐ)觉有人来。
乱入:杂入、混入。看不见:指分不清哪是芙蓉的绿叶红花,哪是少女的绿裙红颜。闻歌:听到歌声。始觉:才知道。
参考资料:
1、 韩兆琦编著 .唐诗选注集评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80 .这首诗写的是采莲少女,但诗中并不正面描写,而是用荷叶与罗裙一样绿、荷花与脸庞一样红、不见人影闻歌声等手法加以衬托描写,巧妙地将采莲少女的美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全诗生动活泼,富于诗情画意,饶有生活情趣。
诗的前两句的描写,让人感觉到这些采莲少女简直就是美丽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后两句写的是伫立凝望者在刹那间所产生的一种人花难辨的感觉。前两句侧重于客观描写,后两句侧重于写主观感受,客观描写与主观感受相结合的手法,很好地表现了人花难辨、花人同美的引人遐想的优美意境。
如果把这首诗看作一幅《采莲图》,画面的中心自然是采莲少女们。但作者却自始至终不让她们在这画面上出现,而是让她们夹杂在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使采莲少女与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使全诗别具一种引人遐想的优美意境。这样的艺术构思,是独具匠心的。
一开头就巧妙地把采莲少女和周围的自然环境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说女子的罗裙绿得像荷叶一样,不过是个普通的比喻;而这里写的是采莲少女,置身莲池,说荷叶与罗裙一色,那便是“本地风光”,是“赋”而不是“比”了,显得生动喜人,兼有素朴和美艳的风致。次句的芙蓉即荷花。说少女的脸庞红润艳丽如同出水的荷花,这样的比喻也不算新鲜。但“芙蓉向脸两边开”却又不单是比喻,而是描绘出一幅美丽的图景:采莲少女的脸庞正掩映在盛开的荷花中间,看上去好象鲜艳的荷花正朝着少女的脸庞开放。把这两句联成一体,读者仿佛看到,在那一片绿荷红莲丛中,采莲少女的绿罗裙已经融入田田荷叶之中,几乎分不清孰为荷叶,孰为罗裙;而少女的脸庞则与鲜艳的荷花相互照映,人花难辨。让人感到,这些采莲女子简直就是美丽的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者说竟是荷花的精灵。这描写既具有真切的生活实感。
第三小分句“乱入池中看不见”,紧承前两句而来。乱入、杂入、混入之意。荷叶罗裙,芙蓉人面,本就恍若一体,难以分辨,只有在定晴细察时才勉强可辨;所以稍一错神,采莲少女又与绿荷红莲浑然为一,忽然不见踪影了。这一句所写的正是伫立凝望者在刹那间所产生的一种人花莫辨,是耶非耶的感觉,一种变幻莫测的惊奇与怅惘。这是通常所说“看花了眼”时常有的情形。然而,正当踟蹰怅惘、望而不见之际,莲塘中歌声四起,忽又恍然大悟,“看不见”的采莲女子仍在这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之中。“始觉有人来”要和“闻歌”联在一起体味。本已“不见”,忽而“闻歌”,方知“有人”;但人却又仍然掩映于荷叶荷花之中,故虽闻歌而不见她们的身姿面影。这真是所谓“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崔国辅《小长干曲》)了。这一描写,更增加了画面的生动意趣和诗境的含蕴,令人宛见十亩莲塘,荷花盛开,菱歌四起的情景,和观望者闻歌神驰、伫立凝望的情状,而采莲少女们充满青春活力的欢乐情绪也洋溢在这闻歌而不见人的荷塘之中。直到最后,作者仍不让画的主角明显出现在画面上,那目的,除了把她们作为美丽的大自然的化身之外,还因为这样描写,才能留下悠然不尽的情味。借助动词,展现采莲女在荷塘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人花难辨,花人同类的生动画面,表现出采莲女天真浪漫、朝气蓬勃的性格。
参考资料:
1、 霍松林.历代绝句精华鉴赏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104-1052、 荣新编.咏荷诗词精选:金盾出版社,2008:29-303、 刘学锴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11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