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
黄鹤楼西天的月亮,长江万里的流水,那就是我的心,我的情!
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
春风三十多次去了又来,这些年里我徒然怀念着武昌城。
送尔难为别,衔杯惜未倾。
现在来送你,分别实难,举起酒杯不忍一下子喝空。
湖连张乐地,山逐泛舟行。
山崖追逐着流荡的行舟,湖水连着黄帝置乐的洞庭。
诺为楚人重,诗传谢朓清。
作为楚人,你最重视自己的诺言,你的诗也如谢朓一样清丽。
沧浪吾有曲,寄入棹歌声。
我也有一曲《沧浪歌》,一边行船,一边吟唱。
参考资料:
1、 詹福瑞 等.李白诗全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658-6592、 刘永平.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注.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120-121黄鹤(hè)西楼月,长江万里情。
黄鹤:即今武汉市武情蛇山之黄鹤楼。“西:一作”高“。
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情城。
送尔难为别,衔杯惜未倾。
湖连张乐地,山逐泛舟行。
张乐:奏乐。
诺(nuò)为楚人重,诗传谢朓(tiǎo)清。
诺为楚人重:司马迁《史记·季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诗传谢朓清:谓谢朓诗以清丽著名。
沧浪吾有曲,寄入棹歌声。
沧浪吾有曲:沧浪即《沧浪歌》。此言自己高洁其志,不与世同流合污。棹歌:行船时所唱之歌。
参考资料:
1、 詹福瑞 等.李白诗全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658-6592、 刘永平.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注.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120-121这是一首送别友人的诗。诗中首句“黄鹤西楼月”,写得江天一色,风清月朗。次句“长江万里情”则用来衬托诗人送储邕之情,手法含蓄,耐人寻味。李白对朋友的感情是十分诚挚的。他曾在《赠汪伦》中用“水深千尺”来衬托情谊的深厚。
“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写得时光流转,故地萦怀。武昌是储邕曾游之地,却已有三十年的暌违。李白夜深怀友不眠,从西窗望见:黄鹤楼的月色,武昌城的烟树,便想起三十年前和储邕交游的情景,故说“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将储邕欲往重游的激情,巧妙地表达了出来。
“送尔难为别,衔杯惜未倾”,描绘出一幅友人储邕离别诗人到武昌的伤感惜别景致。“难为别”,意寓以离别为难。“惜未倾”,意寓惜别情深,频频劝酒,以不忍举起酒杯一下子喝空为惜。
“湖连张乐地,山逐泛舟行。”黄帝曾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所以谢朓诗云:“洞庭张乐地。”舟行处会途经多座山,好像众山在追逐行舟一般。因此,储邕前往武昌,途经“张乐地”,也是说其所途经的地方。
“诺为楚人重,诗传谢朓清”,借用楚人重诺言、诗如谢朓般清丽来寄寓诗人送别时的祝托话。楚人语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所以曹丘生扬季布之名于天下。谢朓字玄晖,有美名,昔日曾经游楚赋诗,至今传颂谢朓的诗极为清丽。可见李白与友人储邕之间情意的深切。
“沧浪吾有曲,寄入棹歌声”,借用《沧浪歌》典故,来寄寓出诗人不忘武昌之情,言自己高洁其志,不与世同流合污,充分表现了李白待人至诚之意。正如《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此诗的前四句,主要是说因送朋友而引起对武昌的怀念,中间四句是写与储邕的惜别之情,末后四句是送别时的祝托话。此诗全幅结体飘逸秀丽,自然浑成,情趣盎然。以古风起法运作排律,表现了诗人对武昌的怀念和对储邕的留恋。
参考资料:
1、 刘永平.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注.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120-1212、 王尧衢.唐诗合解笺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532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
前往东园的小路,垂柳掩映;西坝的渡口,落花缤纷。
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
好风景已经连续多月了,这里的美景是周围所没有的。
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
鸟在村里飞翔,人们便感觉到天亮了;鱼在水中嬉戏,人们便知道春天来了。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
刚刚雨过天晴,山村的庭院里哪里会染上世俗尘杂呢。
参考资料:
1、 张超.名胜诗词经典赏析:线装书局,2007年:11页2、 倪木兴.初唐四杰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27页3、 王国安 王幼敏.初唐四杰与陈子昂诗文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5-16页东园垂柳径,西堰(yàn)落花津。
东园:泛指园圃。径:小路。堰:水坝。津:渡口。
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
物色:景色、景物。连三月:即连月。三,表示多数。绝四邻:指这里的幽雅景致是周围四邻所没有的。绝:《全唐诗》一作“绕”。
鸟飞村觉曙(shǔ),鱼戏水知春。
曙:破晓、天刚亮。鱼戏:乐府古辞《江南曲》:“鱼戏莲叶间。”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xiāo)尘。
山院:山间庭院。嚣尘:喧闹的俗尘。
参考资料:
1、 张超.名胜诗词经典赏析:线装书局,2007年:11页2、 倪木兴.初唐四杰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27页3、 王国安 王幼敏.初唐四杰与陈子昂诗文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5-16页这首诗描写了无处不在的春天,处处倾泻出活泼泼的生机,表现了诗人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精神风貌,抒发了诗人超尘出俗、思归田园的思想感情。
首联描写诗人信步走到东园、走过西堰,发现处处春意盎然。颔联诗人从时间长、空间广两方面写春光无处不在。“连”表示时间持续不断,“绝”表示分布很广,用词精炼而准确。颈联两句写细小的动态“鸟飞”、“鱼戏”,并夹杂了诗人的感受,“觉”、“知”非常细腻、逼真地传达出诗人面对大好春光时欣喜万分、轻松愉快的心理感受。尾联诗人笔锋一转,从另一个角度,即雨后天晴这一特定时段写春天山村里特有的静谧与洁净,扩大了春天的内涵,春天不仅生机勃勃,春光无限,而且还有明净与和谐。
这是一首吟咏春天的诗,以诗人特有的感觉感受春天,以诗人特有的笔触瞄写春天,清新自然,生机无限。尤其是第三联,“鸟飞村觉曙”与孟浩然的诗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语意暗合。“鱼戏水知春”联想到苏试的名句“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但不同的是,作者王勃从诗人的感受写起,流露出诗人内心的惊喜意外,而苏轼的诗句却是从鸭的感受写起,鸭子最先感受到春天江水温度的变化,诗人只是作纯客观的描述。
另外,诗人采取由面到点,点面结合的写作手法描写春天。第一、二联是面,“东园”、“西堰”、“四邻”是从地域上写春满人间,“连三月”是从时间上写春光无限。第三联是点,写“鸟飞”、“鱼戏”,把春意渲染得强烈浓郁、无处不在。
最后一联即景抒怀,抒发了诗人“何处染嚣尘”的出尘脱俗之心态。王勃面对色彩斑斓的春色,看到东园、西堰的花红柳绿,鱼鸟戏春,借“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的明净美景,抒发了自己内心深处长期萌动的超尘出俗、思归田园的心态。
参考资料:
1、 杨晓彩 姜剑云.王勃集:三晋出版社,2008年:29-30页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
清晨我驱赶着四匹马拉的高车,空旷绵延的五盘岭尽收眼底。
江回两崖斗,日隐群峰攒。
江流曲折回转,两岸石崖对峙;太阳尚未出山,群峰聚在一起。
苍翠烟景曙,森沉云树寒。
曙光中烟霭笼罩着苍翠的山色,入云的树木幽暗阴沉充满寒气。
松疏露孤驿,花密藏回滩。
稀疏的松柏间露出孤零零的驿站,湍急的河道隐藏在繁密的花丛里。
栈道谿雨滑,畬田原草干。
雨后溪水潺潺栈道湿滑难行,农田里的荒草干枯没有绿意。
此行为知己,不觉蜀道难。
我一点也不觉得蜀道难行,因为此次远行是为了知己。
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
江回两崖斗,日隐群峰攒(cuán)。
攒:积聚。
苍翠烟景曙,森沉云树寒。
松疏露孤驿,花密藏回滩(tān)。
回滩:曲折流急的河道。
栈道谿(xī)雨滑,畬(shē)田原草干。
谿:同“溪”。畬田:采用刀耕火种的方法耕种的田地。
此行为知己,不觉蜀道难。
诗人入蜀作杜鸿渐的幕僚,感知遇之恩,兼寄济国心愿,诗人心绪也较为明快开朗。全诗以开合变幻笔法写远景布近景,着力于染,归结于点,皴染调匀其色泽,勾勒妙画其形神,风烟美景,琳琅满目,尽人于画面,而又疏密有致,层层有序,诗人从容悠然的心绪也豁落落地毕现。诗句组对精严,语言华美而不繁缛,是岑参融六朝丰美华艳的艺术风格与唐之清新俊逸于一体的佳作。
诗末说“此行为知己,不觉行路难”,前文也只是比较有节制地描写蜀道之难。杜鸿渐也是一位作家,岑参的新诗肯定是要给他看的,这就不可能完全自由地抒写,也就不可能十分精彩了。
先前杜甫入蜀时也经过此地,有《五盘》诗云:“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杜诗详注》卷九:“栈道盘曲有五重”,仇注云:“栈在上,江在下,岭在中间,故云仰凌俯映”。杜诗及其注释可以与岑诗互参。
参考资料:
1、 (唐)岑参著.岑参集:三晋出版社,2008.10:106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赶上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为进士,突出地显露出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勇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诸子典籍,议论时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轰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的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象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已像在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象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能有辨别它的人。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铭例当称死者官衔,因韩愈和柳宗元是笃交,故称字。讳:名。生者称名,死者称讳。七世:史书记柳宗元七世祖柳庆在北魏时任侍中,入北周封为平齐公。子柳旦,任北周中书侍郎,封济阴公。韩愈所记有误。侍中:门下省的长官,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北魏时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国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称。曾伯祖奭(shì):字子燕,柳旦之孙,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当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误。柳奭在贞观年间(—)为中书舍人,因外甥女王氏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为兵部侍郎。王氏当了皇后后,又升为中书侍郎。年(永徽三年)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位相当于宰相。后来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韩瑗和褚遂良力争,武则天一党人诬说柳要和韩、褚等谋反,被杀。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过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右仆射等官。唐太宗临终时命他与长孙无忌一同辅助高宗。后因劝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贬忧病而死。韩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为救褚遂良,也被贬黜。皇考:古时在位皇帝对先皇的尊称,后引申为对先祖的尊称,在本文中指先父。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柳镇在唐肃宗时授左卫率府兵曹参军,辅佐郭子仪守朔方。后调长安主薄,母亲去世后守丧,后来命为太常博士。柳镇以有尊老孤弱在吴,再三辞谢,愿担任宣称(今属安徽)县令。这里说“以事母弃太常博士”,可能是作者的失误。权贵:这里指窦参。柳镇曾迁殿中侍御史,因不肯与御史中丞卢佋,宰相窦参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后又为穆赞平反冤狱,得罪窦参,被窦参以他事陷害贬官。权贵人死:其后窦参因罪被贬,第二年被唐德宗赐死。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纠察百僚,审讯案件。号为刚直:郭子仪曾表柳镇为晋州录事参军,晋州太守骄悍好杀戮,官吏不敢与他相争,而柳镇独能抗之以理,所以这样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柳宗元有《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记载他父亲相与交游者计六十七人,书于墓碑之阴。并说:“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逮(dài)其父时: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柳宗元童年时代,其父柳镇去江南,他和母亲留在长安。至十二、三岁时,柳镇在湖北、江西等地做官,他随父同去。柳镇卒于年(贞元九年),柳宗元年二十一岁。逮,等到。已自成人:柳宗元十三岁即作《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刘禹锡作集序说:“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取进士第:年(贞元九年)柳宗元进士及第,年二十一。崭然:崭意指突出,然指什么什么的样子,在这里指突出有所成就。见(xiàn):同“现”显现。在这里指出人头地有子:意谓有光耀楣门之子。博学宏词:柳宗元于年(贞元十二年)中博学宏词科,年二十四。唐制,进士及第者可应博学宏词考选,取中后即授予官职。集贤殿:集贤殿书院,掌刊辑经籍,搜求佚书。正字:集贤殿置学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编校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柳宗元二十六岁授集贤殿正字。廉悍:方正、廉洁和坚毅有骨气。证据今古:引据今古事例作证。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踔(chuō)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识高远。踔,远。厉,高。率:每每。屈:使之屈服。令出我门下:意谓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以沾光彩。交口:异口同声。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蓝田:今属陕西。尉:县府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诸事。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辨别和拟定礼制之事及学校贡举之法。柳宗元得做此官是王叔文、韦执谊等所荐引。用事者:掌权者,指王叔文。唐顺宗做太子时,王叔文任太子属官,顺宗登位后,王叔文任户部侍郎,深得顺宗信任。于是引用新进,施行改革。旧派世族和藩镇宦官拥立其子李纯为宪宗,将王叔文贬黜,后来又将其杀戮。和柳宗元同时贬作司马的共八人,号“八司马”。例出:按规定遣出。年(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例贬:依照“条例”贬官。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冗员。居闲:指公事清闲。记览:记诵阅览。此喻刻苦为学。泛滥:文笔汪洋恣肆。停蓄:文笔雄厚凝炼。无涯涘(sì):无边际。涯、涘,均是水边。肆:放情。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偕出:年(元和十年),柳宗元等“八司马”同时被召回长安,但又同被迁往更远的地方。柳州:唐置,属岭南道,即今广西柳州市。是岂不足为政邪:意谓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是的意思是这,这里,岂的意思是难道,足指值得。因:顺着,按照。土俗:当地的风俗。教禁:教谕和禁令。顺赖:顺从信赖。质:典当,抵押。不时赎:不按时赎取。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móu):相等。没:没收。与设方计:替债务人想方设法。悉:全部。书:写,记下。佣:当雇工。此指雇工劳动所值,即工资。足相当:意谓佣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质:人质。观察使:又称观察处置使,是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监察的官。下其法: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比:及,等到。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为:应试。法度:规范。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中山:今河北定县。刘梦得:名禹锡,彭城(今江苏铜山县)人,中山为郡望。其祖先汉景帝子刘胜曾封中山王。王叔文失败后,刘禹锡被贬为郎州司马,这次召还入京后又贬播州刺史。诣:前往。播州:今贵州绥阳县。亲在堂:母亲健在。穷:困窘。大人:父母。此指刘禹锡之母。句谓这种不幸的处境难以向老母讲。拜疏(shū):上呈奏章。以柳易播:意指柳宗元自愿到播州去,让刘禹锡去柳州。重(chóng)得罪:再加一重罪。“遇有”句:指当时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为刘禹锡陈情一事。刺:用作动词。连州:唐属岭南道,州治在今广东连县。徵:约之来,逐:随之去。徵逐,往来频繁。诩诩(xǔ):夸大的样子,讨好取媚的样子。强(qiǎng):勉强,做作,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背负:背叛,变心。如毛发比:譬喻事情之细微。比,类似。陷穽(jǐng)圈套,祸难。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少:稍微。为人:助人。此处有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是政治上的失慎之意。所以下面说“不自贵重”。顾籍:顾惜。立就:即刻获得。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废退:指远谪边地,不用于朝廷。有气力:有权势和力量的人。推挽:推举提携。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自力:自我努力。为将相于一时:被贬“八司马”中,只有程异后来得到李巽推荐,位至宰相,但不久便死,也没有什么政绩。此处暗借程异作比。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元和:唐宪宗年号(—)。十四年,即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万年: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先人墓:在万年县之栖凤原。见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周七:即柳告,字用益,柳宗元遗腹子。河东:今山西永济县。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节概:节操度量。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尽:尽心,尽力。卢遵:柳宗元舅父之子。涿(zhuō):今河北涿县。从而家:跟从柳宗元以为己家。经纪:经营、料理。庶几:近似,差不多。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嗣人:子孙后代。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此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综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论述其治柳政绩和文学风义。韩愈赞扬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和刻苦自励的精神。对他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满掬同情之泪。然而对于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企图改革政治的行为,却极为之讳,措词隐约,表现了作者的保守思想。文中,韩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学上的卓越成就,并揭示出柳文愤世嫉俗之情及其现实意义。全文写得酣姿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这一篇墓志铭的铭文极短,是一种变格。
从全文中可看出两个比较含蓄之处:其一是暗示做人与做文的关系。其二是做人与做官的关系。合二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为本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问题,韩愈的态度是相当客观的,他特别敬重柳宗元的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围绕着“人的品质”这个关键问题演进、发展,尽管自然段落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却是脉络清晰,贯彻始终的。
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由此,愤激之笔频出,不平之鸣屡见,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这一特点即便在最后一段铭文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铭文自古用四言韵文连缀而成,大都用来概括前面所述之事。可是韩愈却有意识地只写了三句有韵角却失体例的奇句单行,便就此搁笔。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改革文体的考虑吗?如果后人能够理解到柳宗元对孱弱幼子的眷恋之心,那么韩愈这三句铭辞,也就是对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话了。
作为文体之一的墓志铭自有其体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后需交代身后安厝及子女情况,这都是为名人写墓志时不可省的笔墨。在写此类文章时,能积极利用体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为上策。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现其刚直的节操风骨。后写裴行立、卢遵二人对子厚后事安排和家属抚恤的尽心尽力,表现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这些都可与墓主风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沈德潜评语说:“噫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对此文概括得颇为到位。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金粟轴的古筝发出优美的声音,那素手拨筝的美人坐在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想尽了办法为博取周郎的青睐,你看她故意地时时拨错了琴弦。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591-592页鸣筝(zhēng)金粟(sù)柱,素手玉房前。
鸣筝:弹奏筝曲。金粟:古也称桂为金粟,这里当是指弦轴之细而精美。柱:定弦调音的短轴。素手:指弹筝女子纤细洁白的手。玉房:指玉制的筝枕。房,筝上架弦的枕。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周郎:指三国时吴将周瑜。他二十四岁为大将,时人称其为“周郎”。他精通音乐,听人奏错曲时,即使喝得半醉,也会转过头看一下奏者。拂弦:拨动琴弦。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591-592页这首小诗轻捷洒脱,寥寥数语,就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线条流畅,动态鲜明的舞台人物速写图。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诗的一二句写弹筝的女子纤手拨筝,正处于弹奏状态。筝是一种弦乐器。从唐诗中所描写的筝来看,筝是十三根弦,如:“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白居易《听崔七妓人筝》)。“大艑高船一百尺,清声促柱十三弦”(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此诗是速写,当然必须抓住最能突出主题的部分。最引人注目的,首先便是弹筝者手中正在拨弄的乐器,特别是那绚丽华美,闪烁着点点金色光斑的弦柱。接着,诗人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落到那双正在琴弦上跳动的洁白如玉的纤手上,以及弹奏的环境。精洁雅致的琴房,自然别有一番情味。从画面上看,“金粟”、“素手”、“玉房”交相对比,色彩明丽而华贵,虽然是速写,却又施重彩,给人以极为强烈的印象。绘画毕竟是视觉的艺术,而鸣筝所成的乐曲则是作用于听觉的艺术。一、二两句诗所绘出的画面是绝妙的,读者从中瞥见了闪光的琴柱、白嫩的巧手、素雅的琴房,但却没有听到琴声。也许是精湛的工艺、绰约的风姿、高洁的环境使诗人过于全神贯注了。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诗人终于注意到弹奏出的乐曲本身。诗的前两句写女子正在弹筝,按此写法,接下去似乎应该描写女了的弹奏技艺,或者表现秦筝极富感染力的音乐形象,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四句并不沿袭通常的写法,而是描写女子为了引起知音者的注意,故意错拨筝弦。相传三国时代的周瑜,别人奏曲有误,他就回头一看,此诗显然受到了这个故事的启发。“时时”说明这并非偶尔失手,也并非技艺低下,因为这失误明显地属于有意为之。有人将她的有意错弹理解为“妇人卖弄身份,巧于撩拨”(清·徐增《而庵说唐诗》),似乎弹筝女子的微妙心理,仅仅是一种邀宠之情;其实这种故意的失误是出于寻觅知音的苦心。她大约也是沦落风尘之人,对一般浪荡子弟,她的故意错弹饱含着对这班人的嘲弄和蔑视,但总会有一天,真正的知音——她的“周郎”会听出那曲中的深意,从而向她投去会心的一“顾”的。此处的“周郎”喻指听者,“欲得”就意味着当时坐在一旁的“周郎”没有看她。为什么不看她呢?大概听者已经完全陶醉在那美妙的筝声中了。本来这应该是演奏者最祈盼的效果,最欣慰的时刻,然而,这情景却不是这位女子此时最渴望的效果,因为她心中另有所思,思不在听者赏音,而在于一“顾”,怎么办呢?她灵机一动,故意不时地错拨一两个音,于是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出现了:那不谐和的旋律,突然惊动了沉醉在音乐境界中的“周郎”,他下意识地眉头一皱,朝她一看,只见她非但没有丝毫“误拂”的遗憾和歉意,两眼反而闪烁出得意的眼神——原来是误非真误。为了所爱慕的人顾盼自己,便故意将弦拨错,弹筝女的可爱形象跃然纸上。这两句正面写出了弹者藏巧于拙,背面又暗示了听者以假当真,而这种巧与拙、假与真,又在那无言的一顾之中获得了奇妙的统一。它不仅说明弹者是高手,听者是知音,而且传神地表现出两者的心理神态,其意趣韵味无穷。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591-592页2、 雅瑟.《唐诗三百首鉴赏大全集》:新世界出版社,2011: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