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昔日苦于长饥饿,抛开农具去为官。
将养不得节,冻学固缠己。
休息调养不得法,饥饿严寒将我缠。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那时年近三十岁,内心为之甚羞惭。
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
坚贞气节当保全,归去终老在田园。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日月运转光阴逝,归来己整十二年。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世道空旷且辽远,杨朱临歧哭不前。
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家贫虽无挥金乐,浊酒足慰我心田。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畴(chóu)昔苦长饥,投耒(lěi)去学仕。
投耒:放下农具。这里指放弃农耕的生活。
将养不得节,冻馁(něi)固缠己。
将养:休息和调养。不得节:不得法。节,法度。馁:饥饿。固缠己:谓陶渊明无法摆脱。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向立年:将近三十岁。渊明二十九岁始仕为江州祭酒,故曰“向立年”。志意多所耻:指内心为出仕而感到羞耻。志意:指志向心愿。
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
遂:于是。尽:完全使出,充分表现出来。介然分:耿介的本分。介然,坚固貌。”田里:田园,故居。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冉冉:渐渐。星气流:星宿节气运行变化,指时光流逝。亭亭:久远的样子。一纪:十二年。这里指诗人自归田到写作此诗时的十二年。
世路廓(kuò)悠悠,杨朱所以止。
世路:即世道。廓悠悠:空阔遥远的样子。杨朱:战国时卫人。止:止步不前。
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shì)。
挥金事:《汉书·疏广传》载:汉宣帝时,疏广官至太子太傅、后辞归乡里,将皇帝赐予的黄金每天用来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挥金甚多。恃:依靠,凭借。这里有慰籍之意。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明。
风度翩翩的战国四公子,在那个战乱的时代成就了自己的贤达之名。
龙虎方交争,七国并抗衡。
那时龙争虎斗,战国七雄相互抗衡。
食客三千余,门下多豪英。
但他们之所以成就自己的万古美名,多是依靠他们招徕的门下食客。
游说朝夕至,辩士自纵横。
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
孟尝君出函谷关,依靠门客学鸡叫,才得以顺利通过。
信陵西反魏,秦人不窥兵。
信陵君救赵国后,留居赵国,后秦攻打魏国,魏王召信陵君回来,秦兵不再敢伐魏。
赵胜南诅楚,乃与毛遂行。
秦兵攻打赵国的都城邯郸,平原君到楚地求救,靠毛遂说服了楚王,楚国才出兵相救。
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
春申君曾经游说秦王,才使楚国太子得以还楚。
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
游侠之士真是贤明,但他们为什么反而要崇尚四公子呢?
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
我则与那些游侠士不同,我喜好古人,以老子、彭祖为师。
翩(piān)翩四公子,浊世称贤明。
四公子:指战国时期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
龙虎方交争,七国并抗衡。
七国:指战国七雄。
食客三千余,门下多豪英。
游说朝夕至,辩士自纵横。
纵横:指无拘无束地施展自己的才能。
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
“孟尝”两句:指孟尝君出函谷关,依靠门客学鸡叫,才得以顺利通过。
信陵西反魏,秦人不窥(kuī)兵。
“信陵”两句:指信陵君救赵国后,留居赵国,后秦攻打魏国,魏王召信陵君回来,秦兵不再敢伐魏。
赵胜南诅(zǔ)楚,乃与毛遂行。
赵胜:即平原君。诅:以福祸之言在神前相约定。
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
黄歇:指春申君。荆:楚国别名。
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
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
老、彭:老子、彭祖。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离开山川湖泽而去做官已经很久了,今天有广阔无边的林野乐趣。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姑且带着子侄晚辈,拨开丛生的草木寻访废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我往返在荒野墓地之间,依稀地可认出往日旧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房屋的水井炉灶尚有遗迹,桑竹残存枯干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上前向在这里打柴的人打听:这里过去的居民迁往何处了?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砍柴之人对我说到:全都已经去世了再无后人。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三十年就改变朝市变面貌,此语当真一点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人生好似虚幻变化,最终都不免归于空无。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1-264、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53-59久去山泽游,浪莽(mǎng)林野娱。
去:离开。游:游宦。这句是说离开山泽而去做官已经很久了。浪莽:放荡、放旷。这句是说今天有广阔无边的林野乐趣。
试携子侄辈,披榛(zhēn)步荒墟。
试:姑且。榛:丛生的草木。荒墟:废墟。
徘徊丘垄(lǒng)间,依依昔人居。
丘垄:坟墓。依依:思念的意思。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wū)株。
杇:涂抹。这两句是说这里有井灶的遗迹,残留的桑竹枯枝。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此人:此处之人,指曾在遗迹生活过的人。焉如:何处去。
薪者向我言,死没(mò)无复余。
没:死。一作“殁”。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一世:三十年为一世。朝市:城市官吏聚居的地方。这种地方为众人所注视,现在却改变了,所以说“异朝市”。。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幻化:虚幻变化,指人生变化无常。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1-264、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53-59这首诗的前四句写归田园后偕同子侄、信步所之的一次漫游。
首句“久去山泽游”,是对这组诗首篇所写“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的回顾。次句“浪莽林野娱”,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作者在脱离“尘网”、重回“故渊”,飞出“樊笼”、复返“旧林”后,投身自然、得遂本性的喜悦。这句中的“浪莽”二字,义同放浪,写作者此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身心状态;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释此二字为“形容林野的广大”,似误。句中的一个“娱”字,则表达了“性本爱丘山”的作者对自然的契合和爱赏。
从第三句诗,则可见作者归田园后不仅有林野之娱,而且有“携子侄辈”同游的家人之乐。从第四句“披榛步荒墟”的描写,更可见其游兴之浓,而句末的“荒墟”二字承上启下,引出了后面的所见、所问、所感。
陶诗大多即景就事,平铺直叙,在平淡中见深意、奇趣。这首诗也是一首平铺直叙之作。诗的第五到第八句“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紧承首段的末句,写“步荒墟”所见,是全诗的第二段。这四句诗与首篇中所写“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那样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画适成对照。这是生与死、今与昔的对照。既淡泊而又多情、既了悟人生而又热爱人生的作者,面对这世间的生与死、时间的今与昔问题,自有深刻的感受和无穷的悲慨。其在“丘垄间”如此流连徘徊、见“昔人居”如此依依眷念、对遗存的“井灶”和残杇的“桑竹”也如此深情地观察和描述的心情,是可以想象、耐人寻绎的。
诗的第九到第十二句是全诗的第三段。前两句写作者问;后两句写薪者答。问话“此人皆焉如”与答话“死没无复余”,用语都极其简朴。而简朴的问话中蕴含作者对当前荒寂之景的无限怅惘、对原居此地之人的无限关切;简朴的答话则如实地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而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引发古往今来无数哲人为之迷惘、思考并从各个角度寻求答案的人生问题。
诗的第十三到第十六句“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是最后一段,写作者听薪者回答后的所感。这四句诗参破、说尽了盛则有衰、生则有死这样一个无可逃避的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诗句看似平平淡淡,而所包含的感情容量极大,所蕴藏的哲理意义极深;这正是所谓厚积而薄发,也是陶诗的难以企及之处。读陶诗,正应从中看到他内心的境界、智慧的灵光,及其对世事、人生的了悟。
有些赏析文章认为作者此行是访故友,是听到故友“死没无复余”而感到悲哀。但从整首诗看,诗中并无追叙友情、忆念旧游的语句,似不必如此推测。而且,那样解释还缩小了这首诗的内涵。王国维曾说,诗人之观物是“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人间词话删稿》),其“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是“人类全体之性质”(《红楼梦评论·馀论》)。这首诗所写及其意义正如王国维所说。作者从“昔人居”、耕者言所兴发的悲慨、所领悟的哲理,固已超越了一人一事,不是个人的、偶然的,而是带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间悲剧。
参考资料:
1、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43-542、 曹明纲.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诗文选评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283、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3:523-5324、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951-952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现在是丁卯年九月,天气寒冷,秋夜漫长,景象萧条冷落,大雁南飞,草木枯黄凋零。陶子将要辞别这暂时寄居的人世,永远回到自己本来的住处。亲友们怀着凄伤悲哀的心情,今晚一道来祭奠我的亡灵,为我送行。他们为我供上了新鲜的果蔬,斟上了清酒。看看我的容颜,已是模糊不清;听听我的声音,更是寂静无声。悲痛啊,悲痛!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茫茫大地,悠悠高天,你们生育了万物,我也得以降生人间。自从我成为一个人,就遭遇到家境贫困的命运,饭筐水瓢里常常是空无一物,冬天里还穿着夏季的葛布衣服。可我仍怀着欢快的心情去山谷中取水,背着柴火时还边走边唱,在昏暗简陋的茅舍中,一天到晚我忙碌不停。从春到秋。田园中总是有活可干,又是除草又是培土,作物不断滋生繁衍。捧起书籍,心中欣欢;弹起琴弦,一片和谐。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沐浴于清泉。辛勤耕作,不遗余力,心中总是悠闲自在。乐从天道的安排,听任命运的支配,就这样度过一生。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这人生一世,人人爱惜它,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格外珍惜时光。生前为世人所尊重,死后被世人所思念。可叹我自己独行其是,竟是与众不同。我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污浊的社会岂能把我染黑?身居陋室,意气傲然,饮酒赋诗。我识运知命,所以能无所顾念。今日我这样死去,可说是没有遗恨了。我已至老年,仍依恋着退隐的生活,既以年老而得善终,还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岁月流逝,死既不同于生,亲戚们清晨便来吊唁,好友们连夜前来奔丧,将我葬在荒野之中,让我的灵魂得以安宁。我走向幽冥,萧萧的风声吹拂着墓门,我以宋国桓魋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以汉代杨王孙那过于简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墓地空阔,万事已灭,可叹我已远逝,既不垒高坟,也不在墓边植树,时光自会流逝。既不以生前的美誉为贵,谁还会看重那死后的歌颂呢?人生道路实在艰难,可人死之后又能怎样呢?悲痛啊,悲痛!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及研究:昆仑出版社,2008年:311-315页 岁惟丁卯(mǎo),律中(zhòng)无射(yì)。天寒夜长,风气萧索,天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zhuó)。候颜已冥(míng),聆(líng)音愈漠。呜呼哀哉!
惟:为,是。丁卯:指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律中无射:指农历九月。律:乐律。古时把标志音高的十二律同十二个月份相配,用十二律的名称代表月份。无射:为十二律之一,指农历九月。萧索:萧条,冷落。天雁:大雁。于:语助词,无意义。征:行,这里指飞过。逆旅之馆:迎宾的客舍,比喻人生如寄。本宅:犹老家,指坟墓。故人:指亲友。其:语助词,无意义。相:交相。祖行:指出殡前夕祭奠亡灵。羞:进献食品,这里指供祭。荐:进,供。清酌:指祭奠时所用的酒。候:伺望。冥:昏暗,模糊不清。聆:听。漠:通“寞”,寂静无声。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mín),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dàn)瓢屡罄(qìng),絺(chī)绤(xì)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xīn),翳(yì)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yún)载籽(zǐ),乃育乃繁。欣以素牍(dú),和以七弦。冬曝(pù)其日,夏濯(zhuó)其泉。勤靡(mí)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大块:指大地。旻:天。是:此。指天地,大自然。运:指家运。箪:盛饭的圆竹篮。瓢:盛水的葫芦。罄:空,尽。絺绤:夏天穿的葛布衣,絺是细葛布,绤是粗葛布。陈:设、列,这里指穿。谷汲:在山谷中取水。行歌:边走边唱。负薪:背着柴禾。翳翳:昏暗的样子。柴门:用树条编扎的门,指屋舍简陋。事我宵晨:谓料理日常生活。事:做。宵晨:早晚。代谢:相互更替。务:指从事农活。中园:园中,指田园。载:又,且。耘:除草。耔:在苗根培土。乃育乃繁:谓作物不断滋生繁衍。乃:就。素牍:指书籍。牍是古代写字用的木简。和:和谐。七弦:指七弦琴。曝:晒。 濯:洗涤。勤靡余劳:辛勤耕作,不遗余力。靡:无。常:恒久。闲:悠闲自在。乐天:乐从天道的安排。委分:犹“委命”,听任命运的支配。分:本分,天分。百年:一生,终身。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kài)日惜时。存为世珍,殁(mò)亦见思。嗟(jiē)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niè)岂吾缁(zī)?捽(zuó)兀穷庐,酣(hān)饮赋诗。识运知命,畴(chóu)能罔(wǎng)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dùn),从老得终,奚(xī)所复恋!
惟:句首助词。夫:句首助词。人:犹“人人”。彼:指人生一世。 无成:无所成就。愒:贪。存为世珍:生前被世人所尊重。存:指在世之时。殁:死。见思:被思念。嗟我独迈:感叹自己独行其是。迈:行。曾:乃,竟。 兹:这,指众人的处世态度。宠非己荣: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涅岂吾缁:污浊的社会岂能把我染黑。涅:黑色染料。缁:黑色,这里用作动词,变黑。捽兀:挺拔突出的样子,这里形容意气高傲的样子。畴:语助词,无意义。罔:无。眷:眷念,留恋,指人世。斯:此,这样。化:物化,指死去。涉:及,到。百龄:百岁,这里指老年。肥遁:指退隐。肥:宽裕自得。遁:退避。 从老得终:谓以年老而得善终。奚:何。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yǎo)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jiǎn)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fěi)贵前誉(yù),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逾迈:进行。亡:死。异:不同于。存:生,活着。外姻:指母族或妻族的亲戚。这里泛指亲戚。奔:指前来奔丧。之:作者自指。中野:荒野之中。窅窅:隐晦的样子。萧萧:风声。奢耻宋臣:以宋国桓魋(tuí)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俭笑王孙:以汉代的杨王孙过于简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廓:空阔,指墓地。火:消灭,指人已死去。遐:远,指死者远逝。不封:不垒高坟。不树:不在墓边植树,作者自视为庶人。匪:同“非”。前誉:生前的美誉。孰:谁。后歌:死后的歌颂。如之何:如何,怎样。之:语助词,无意义。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及研究:昆仑出版社,2008年:311-315页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天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祭文起笔,展现的是一个凄清的虚境:深秋的夜晚,萧瑟的寒风刮得正紧;草木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夜色里还传来几声天雁南飞的哀唳。诗人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该是辞别人世、永归“本宅”的时候了。恍惚间“嘉蔬”、“清酌”已供满祭案,“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挽歌辞》)的景象,依稀都飘浮眼前。诗人却将停卧棺中,再听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见那吊衣如雪之景。这是一种心酸的情境:秋气的萧瑟与将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呜呼哀哉”之叹,更使开篇蒙上了苍凉气息。
在辞世的弥留之间,追索飘逝而去的一生,当诗人抚视那“逢运之贫”的清素出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的窘困生涯时,也曾为之黯然,不过令诗人宽慰的是,清素养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对人生的热爱。虽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锄“负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门”。然而他有欢乐,有歌声,有“载耘载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牍,和以七弦”的自得。文中所展示的诗人的平生,很琐碎,很平淡,没有官场中人车骑雍容的气象、笙歌院落的富丽。但这恰恰是诗人引为自豪的人生。从“含欢”、“行歌”的轻笔点染中描写了一位遗世独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简朴生活中,在“乐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领略到了“我心常闲”的劳作之乐趣,体会到了自由不羁的人生之价值。这样度过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较之于巧取豪夺,较之于“为五斗米折腰”而丧失独立之人格,更充实、更富足。这一节的行文,正如诗人平日的田园诗,疏淡、平远,字里行间淌满了深情。浓浓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久久回味而不尽。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一节,表明了诗人回顾平生后无悔无怨的态度:营营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污浊的世界里,适足以秽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诗人洁身自好,不以尊宠为荣,肮脏的东西又岂能沾染诗人的身心。置身于陇亩之中,独立于天地之间,“捽兀穷庐,酣饮赋诗”,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诗人正是这样做了,这一生已无所遗恨。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生之变,诗人显得格外平静。诗人知道帝乡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寿涉百龄”,“从老得终”,那就任它“托体同山阿”好了,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在“外姻晨来,良友宵奔”的凄清氛围中,就要离去——他似乎不喜不惧,显得异样地安详。
然而,诗人对自己的一生,也并非真的一无憾意。在诗人的内心深处,仍蕴蓄着几分悲怆和苦涩。此文写到结尾,诗人的辞世之梦也已编织到了最幽暗的一幕:当诗人看见自己在昏昧中告别“逆旅之馆”、踽踽飘临“萧萧墓门”之际,虽然表现了“不封不树,日月遂过”的淡泊,“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的超旷,但还是发出了“廓兮已灭,慨焉已遐”的苍凉慨叹。此刻,诗人似乎对过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后的一瞥,诗人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少年意气,到“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壮年怀抱,从对“荆轲”抗暴精神的讴歌,到对“桃花源”无压迫社会的向往。在诗人的一生中,除了“性本爱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怀。然而,诗人所置身的时代,却是一个“网密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专制时代。理想被幻灭,壮志被摧折,诗人纵然“怀琼握兰”,又能有何作为,最终只能如一只铩羽之鸟、一朵离岫之云,在归隐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这深藏在内心的悲怆,在诗人离世的最后一瞥中,终于如潮而涌,化作了结语的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这嗟叹之音,震散了诗人的自悼之梦,也使貌似平静的祭文霎时改观。南宋真德秀在《跋黄瀛拟陶诗》中论及陶渊明时说:“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顾中,虽然有“我心常闲”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独迈”的咨叹;那“翳翳柴门”,固然掩映着他“捽兀穷庐”的旷傲,但也不免有“闲居寡欢”的落寞(《饮酒》);“识运知命,乐天委分”是通达的,但又何尝不含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辛酸和无奈,诗人也平静,但那是饱经风霜后苦衷难言的平静;诗人也“含欢”,但那也大抵是暂时忘却苦恼的欢欣。旷达中含几多悲凉,飘逸中带几多沉重,这就是诗人陶渊明辞世前夕,所编织的最后梦境的真实色彩。
参考资料:
1、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192-195页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分手之日容易,岂料相见之日如此难,山长路远,天各一方。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想念他以致忧思聚集,却不敢说出口,为解相思之情,想托飘荡之浮云寄去问讯的书信,但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整日以泪洗面,使得自己的容颜很快老去。百忧在心,谁能不独自感叹啊!
展诗清歌仰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唯有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来聊自宽解一下,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夜深了,忧思煎熬难以入眠,只有披衣出去,徘徊于中庭。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鸽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抬头看云间星绕月明,然而人却没有团圆。可怜晨雾中飞鸽发出阵阵鸣叫声,留恋徘徊不能慰存。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yù)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郁陶:忧思聚集。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仰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gěng)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耿耿:犹言炯炯,耿耿不寐的意思。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鸽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