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
在这晴朗的夜晚,洞庭湖上没有风,也没有沉沉暮霭,清澈的湖水犹如洁白的绸缎。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
远望君山只看到一点的青色,景色倒映水中好似是湘水女神面对着明镜在梳头。
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
若说是湘女对明镜,为何还不把镜子收起来?仔细一看,却是青山对绿水,山也悠悠,水也悠悠。
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
浩浩洞庭湖水顺着长江滚滚的春水东流而下吧!让江水冲去自己无穷无尽的愁苦。
参考资料:
1、 季镇淮,冯钟芸,陈贻焮,倪其心选注,历代诗歌选 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05,第226页2、 肃静,阿华编,中国名胜风光诗词选,中国书店,1992.01,第358页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
岳阳楼:湖南岳阳县城西门楼,正对洞庭湖,远望君山,自唐以来为有名的游览胜地,为江南三大名楼之水。据传旧址是三国时吴将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始建于东吴黄武二年(223年)。唐开元四元(716年),中书令张说贬岳州,在鲁肃原阅兵台兴工造阁,才定名岳阳楼。此后,岳阳楼几经兴发,当地官员屡加修缮,才使中国江南三大名楼之水的岳阳楼幸存至今。君山:在湖南洞庭湖中,又名湘山、洞庭山。相传尧帝之女娥皇、女英为舜二妃,闻舜死于苍梧,自投湘江而死,成湘水女神,君山是其居处。练:洁白的丝织品,这里用来比喻洞庭湖水的明净。
君山水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
湘女:神话中的湘水之神。
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
芙蓉:双关湖中的荷花与镜中之人面芙蓉,既是荷花的别名,又以形容美人的颜面,所谓“芙蓉如面柳如眉”也。
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
春江:指长江,洞庭湖流入长江而东下。巴陵:古郡名,治所在岳阳,因以作为岳阳的别称。万古愁:指湘水女神的无尽哀苦愁怨。
参考资料:
1、 季镇淮,冯钟芸,陈贻焮,倪其心选注,历代诗歌选 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05,第226页2、 肃静,阿华编,中国名胜风光诗词选,中国书店,1992.01,第358页开篇破题,并点明时间,写诗人登上岳阳楼时最先所见之景;三、四句写远景,写君山之小与君山树木的葱茏,都是望中所见;五、六句写诗人从遐想中醒来,只觉得山也悠悠,水也悠悠,闲适极了;结尾两句,人笔锋一转,目光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君山,而是扩展到了整个洞庭湖,并且直抒感情,以情结景。全诗以白描的手法,写君山的景色,化人我于一体,熔古今于一炉,通俗而又深沉,清新而又自然。
“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两句总写登楼望湖所见景象,这是诗人登上岳阳楼时所获得的第一眼印象。“无烟”二字含蕴丰富,既写出湖面的空明澄碧,又暗指虽是傍晚登楼,但因无雾,视线很好,为望君山做好了铺垫。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二句则具体写望君山。“一点”,既是视觉的直感,也起了衬托作用,突出了湖的广阔浩森,因而楼上望山,不过“一点”而已。“青”字则写出了山的生气,暗应上句的“春”字。
“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二句紧扣上句写湖光山色相映,开阔渺远,悠悠无限。既写湖山之景,也写诗人登楼纵望之时,悠悠不尽之情。诗人从遐想中醒来,愁思渺邈,只觉得山也悠悠,水也悠悠,闲适极了。此二句之写景也为下两句直抒情怀打下基础。
最后,全诗用“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作结,诗人笔锋一转,目光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君山,而是扩展到了整个洞庭湖,由写景转入抒情。这两句含蕴丰富,给人以丰富的想象余地。君山、岳阳,是长江水流出洞庭的湖口,因而,“流下春江去”是写实,但作者却以水喻愁,巧妙化用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和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的诗意,将自己的身世感慨,思乡之念融入诗中,使诗情由清淡而浓烈、深沉、激愤,表现出更丰富深广的主题。
此诗为登临观景之作,描写的主线随活动顺序渐次展开:由登楼望湖,由湖及山,转而山光水色综写,最后以抒情作结。线条清晰,层次分明。诗境空阔疏淡,语言清丽流畅,表现出明初诗风的一些特点。
参考资料:
1、 周啸天主编,元明清名诗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08,第226-227页2、 羊春秋,何严编著,明诗精华二百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10,第40页新烟着柳禁垣斜,杏酪分香俗共夸。
一树树杨柳披拂着新火的轻烟,沿随着官墙透迤蜿蜒;杏仁麦粥香气溢散,家家户户互相馈送,一片腾欢。
白下酪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
都城南京的城郭四周,举目但见无尽的青山;节逢清明,更令客子无不把家乡深深怀念。
卞侯墓下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
看那卞壶祠边春草迷乱,莫愁女的故居前已被落花铺满。
喜得故人同待诏,拟沽春酒醉京华。
幸亏还酪馆中诸公共同作伴,不妨打来美酒痛醉一番。
参考资料:
1、 邱芬编写.节日诗词:黄山书社,2012.06:第96页2、 周啸天主编.元明清名诗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08:第220页新烟着柳禁垣(yuán)斜,杏酪(lào)分香俗共夸。
馆中诸公:即史馆中一同修史的宋濂、王祎、朱右等十六人。馆:指翰林院国史编修馆。新烟,古时风俗,清明前一天为寒食节,禁火冷食,次日重新生火,故曰新烟。禁垣:皇宫的围墙。杏酪:传统习俗,在寒食三日作醴酪,又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作粥。
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
白下:南京的别称。
卞(biàn)侯墓下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
卞侯:卞侯即晋朝的卞壶。他曾任尚书令,后来在讨伐苏峻的叛乱中战死,被埋葬于白下。卢女:即莫愁,古代善歌的女子。
喜得故人同待诏,拟沽(gū)春酒醉京华。
待诏:明代翰林院所设官职,主管文件奏疏。此指修史。京华:即京都。
参考资料:
1、 邱芬编写.节日诗词:黄山书社,2012.06:第96页2、 周啸天主编.元明清名诗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08:第220页清明节,旧时风俗为人们扫基祭祖的日子,所以最易触发客居在外的游子的乡思。这首诗所抒写的心情也大抵如此,只是它表现得特别含蓄委婉、曲折隐微,在高启的律诗中又是一种格调。
“清明无客不思家”,既曰“无客不”,自然也包括作者自己在内。不过,全诗直接抒写思家之情语,仅此一句,其余则着力描写最物,如垂柳、杏酪、青山、芳草、落花等,可谓色彩缤纷,明丽如画,甚至有画所难到者。但这一切,似并未使作者陶醉,从而消释其思家之情,相反地,见景生情,反而更衬托、引发了他的思乡情。
官墙外的垂柳,丝丝弄碧,新烟萦绕;人家所精心制作的杏酪,散发出阵阵的芳香。这风光节物无不在告诉作者清明节的到来,自然也会唤起他往岁在家乡与家人共度佳节的种种回忆。这一来,客居青山环绕的京师金陵的作者,自然便思念起家乡来了。
“卞侯墓下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五、六两句,意更深曲复杂。迷芳草,芳草萋萋,一片凄迷,化用《楚辞·招胞士》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婆婆。”已寓有思归之意。而作者偏又以芳草与卞侯墓并置,以落花与莫愁女映照,似更富有富贵难久恃,盛时难长留的感慨。
作者来京前曾写道:“北山恐起移文诮,东观惭叨论议名。”(《被诏将赴京师御别亲友》)于《赴京道中逢还乡友》诗中又曾写道:“我去君却归,相逢立途次。欲寄故乡言,先询上京事。”对自己来京任职内心显然已有矛盾和疑虑。加之写罢此诗后仅四个月,朱元璋召见作者,面授户部侍郎,他却固辞不受,遂被放还。因而,在他的思家之情中交织有上述的感慨,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也正是因此,他才写出了末尾两句的强自宽慰之词:幸而有几位同院的故友,可与沽酒共饮,一醉京华。其意正是针对暗含于上述节物风光描写中的寡欢、不幸心情而言,而“醉京华”之“醉”,也是为了谴闷宽怀而醉,而非缘欢快而取醉。
参考资料:
1、 周啸天主编.元明清名诗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08:第220页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在高高的专门送别的章台旁缭乱飞舞,在重重的帘幕前的春天阳光中翻腾,可怜啊,它这样无境止地飘泊,但又有怎样的办法不让它飞扬。
澹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在淡淡的日光中慢慢飘摇洒落于花丛阴影下,又被温熙的和风吹拂到华美的高楼的西边,如那在天涯飘泊流离的旅人一样,它的心事少有人知道。
参考资料:
1、 万木春、李凌、黎勤.《中国古代爱情诗三百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50页2、 许海山.《中国历代诗词曲赋大观》: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第368页百尺章台撩(liáo)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huī)。怜他飘泊(bó)奈他飞。
百尺章台:典出韩翔的爱情故事。章台:原系汉长安的街道名,多设歌楼妓馆,遍植杨柳,唐宋诗词中却成了秦楼楚馆的代名词,吟咏中常用之。重重帘幕:喻指陈柳婚姻中的重重障碍。“春晖”,指春光。
澹(dàn)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玉楼:华丽的楼房;亦指仙人居处。天涯心事:相隔天涯,彼此间的情意。
参考资料:
1、 万木春、李凌、黎勤.《中国古代爱情诗三百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50页2、 许海山.《中国历代诗词曲赋大观》: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第368页上片“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是对柳如是处于名妓生活的写照。这里明写杨柳,暗喻柳如是之姓,语意双关。“百尺”,指柳如是当时居住高楼,名望甚高,难以攀折。“撩乱飞”,有思绪撩乱纷纷之意。“重重帘幕”,指柳氏所居之深宅大院,甚为豪华。“弄春晖”,指舞弄着“春色”,正在走红。整个两句,描写柳如是当时在妓女界的名望、地位及其豪华生活。对这位功名未就、生活拮据的年少书生陈子龙来说,自然既存爱慕之心,又有怜惜之意。遂有“怜他漂泊奈他飞”的感慨。柳如是幼年即为周道登玩弄于股掌之上,年十五流落风尘,漂泊的命运犹如杨花柳絮,引起陈子龙的怜惜与同情;加以对柳如是深情相爱,但由于自己生计尚不富裕,家有嫡妻把持,无法将柳如是救出水火,结为鸾风,在这无奈之中,只有像杨花一样,任他随风飘荡了。
下片“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这里将柳如是的未来生涯,继续比作杨花柳絮,作动态的描述加以警告。此处“淡日”,指暗淡的日子。“软风”,指柔和的微风。就是说,不须要强劲的风,即可轻轻地将花下的絮球吹到楼边墙角,了它残生。这里有着深刻的含义,作者向他的恋人柳如是提示:不要只看到在这青春盛日,被那名流学士竞相追逐的繁华似锦的生活(指上片“重重帘幕弄春晖”的盛况),还须想到日后年老色衰,渐渐为人所弃的暗淡日子里的悲惨处境。上片一个“弄”字,下片一个“残”字,上片渲染“春晖”,下片揭示“淡日”,一前一后,遥相呼应,一喜一悲,相互映照,很是值得玩味。最后以“天涯心事少人知”作结,含蓄有致,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余地。就是说,我的这一番心事,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您可知否?真是语重心长,含情脉脉,其中蕴藏着多少感人的肺腑之言!至于此处的“天涯”,究竟指的是:人在天涯,寄语情怀;还是人在咫尺,心怀天涯之事?又,这番“心事”,究竟指的是:恋情堪虑的心事,还是事业抱负的心事?都未明言。所有这些,留给读者去品味吧!
陈子龙在这短短的小令中,感情丰富真挚,笔调高雅蕴藉,非大手笔莫能为之。由此即可看出他真情实感及其文学才华。
参考资料:
1、 贺新辉.《清词鉴赏辞典 》 图文修订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第17页虑天下者,常图其难难而忽其难易,备其难可畏而遗其难不疑。然而,祸常发于难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难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难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难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难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难能周,非法术之难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难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筹划国家大事的人,常注重艰难危险的一面,而忽略素常容易的一面,防范随时会出现的可怕事件,而遗漏不足疑虑的事件。然而,灾祸常常在疏忽之际发生,变乱常常在不加疑虑的事上突起。难道是考虑得不周到吗?大凡智力所能考虑到的,都是人事发展理应出现的情况,而超出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那是天道的安排呀!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秦始皇剿灭诸侯,统一天下后,认为周朝的灭亡在于诸侯的强大,于是改封建制为郡县制。满以为这样一来就会根除战争动乱,天子的尊位可以代代安享,却不知汉高祖在乡野间崛起,最终颠覆了秦朝的江山。汉王室鉴于秦朝的孤立无辅,大肆分封兄弟、子侄为诸侯,自以为凭着同胞骨肉的亲情,可以共辅江山,不生变乱,然而吴王刘濞等七国还是萌生了弑君篡位的阴谋野心。汉武帝、汉宣帝之后,逐渐分割诸侯王的土地,削弱他们的势力,这样便以为平安无事了,没想到外戚王莽最终夺取了汉家的皇位。光武帝刘秀借鉴了西汉(哀、平)的教训,曹魏借鉴了东汉的教训,西晋借鉴了曹魏的教训,各自借鉴其前代的教训而进行防备,可他们灭亡的根由,都在防备的范围之外。唐太宗听传言说:将有带“武”字的人杀戮唐室子孙,便将可疑之人找出来统统杀掉。可武则天每天侍奉在他身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宋太祖看到五代的节度可以制伏君王,便收回节度使的兵权,使其力量削弱,容易对付,哪料想子孙后代竟在敌国的困扰下逐步衰亡。这些人都有着超人的智慧,盖世的才华,对国家乱亡的诱因,他们可谓考虑得细致,防范得周密了,然而,思虑的重心在这边,灾祸却在那边产生,最终免不了灭亡,为什么呢?或许智力谋划的只是人事的因素,却无法预测天道的安排。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良医的儿子难免会病死,良巫的儿子难免死于神鬼,难道是善于救助别人而不善于救自己的子女吗?这是善于谋划人事而不善于谋利天道啊!古代的圣人,知道国家将来的变化,不是人的智谋能考虑周全的,也不是政治手段能控制的,不敢滥用限谋诡计,只是积累真诚,用大德来感动天心,使上天顾念他(对百姓)的恩德,像慈母保护初生婴儿那样不忍心舍弃。尽管他的子孙有愚笨不贤良足以使国家灭亡的,而上天却不忍心立即灭其家国,这才是思虑得深远呀!假如不能用大德赢得天心,仅凭着微不足道的智谋,包揽天下的事务,想使国家没有希望危亡,这从道理上是讲不过去的,难道天意会如此安排吗?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灭诸侯:指秦先后灭韩、魏、楚、赵、燕、齐六国。封建:指自周以来的分封制。郡县:秦统一中国后,实行中央集权制,将全国分为三十六郡,郡下设县,郡县长官,均由中央任免。汉帝:指汉高祖刘邦。起陇亩之中,刘邦出身农民家庭。起兵反秦前,只做过乡村小吏“泗水亭长”。陇,田垄。建庶孽:指汉高祖即位后大封同姓诸侯王。七国:指汉高祖所分封的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临淄七个同姓诸侯王。篡弑之谋:汉景帝在位时,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以诛晁错为名,举兵叛乱。王莽:西汉末年外戚,逐渐掌权后称帝,于公元九年改国号为新。祚(zuò做):皇位。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哀、平:西汉末年的哀帝刘欣、平帝刘衎。晋:指西晋。唐太宗:李世民。武氏之杀其子孙:648年(贞观二十二年),民间流传《秘记》说:“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太宗问太史令李淳风,答道:“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指武则天,她十四岁被唐太宗选入宫中为才人。高宗时立为皇后,参预朝政。中宗即位,临朝称制。次年废中宗,立睿宗。689年(载初元年)又废睿宗,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她执政数十年间,屡兴大狱,冤杀许多李唐宗室和朝臣。宋太祖:赵匡胤,宋朝开国皇帝。五代方镇:指唐代以后五代的后梁朱全忠、后唐李存勖、后晋石敬瑭、后汉刘知远、后周郭威等拥有兵权的藩镇。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这是一篇史论。作者列举历代兴亡的史实,指出历代君王仅仅片面地吸取前代灭亡的教训而忽略了另外一些被掩盖的问题,但却将原因归结为非人智能所虑及的天意。论证“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目的在于给明代统治者提供历史教训,使之“深虑”长治久安的道理,并采取相应的办法。
本文系针对明初的政治形势而提出的治国方略。明代建国后,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和加强统治,曾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从而在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在“盛世”之下决不能掉以轻心,要注意潜在的危机。作者就历代兴衰的史实,提出了有关长治久安的积极性的建议。
文章的开始先从“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谈起,并把这种现象和天道挂上了钩,这是作者立论的核心。在作为全文重点的第二段中,作者列举了大量史实,从秦始皇一直谈到了宋太祖,其用意也是为了证明上述观点的正确性。应该说,这些翔实的历史经验是可信的,是有强烈的说服力的。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作者写作本文后不久,明朝就发生了“乱”。明太祖死后,其孙建文帝即位,由于和某些亲王产生了矛盾,终于导致了“靖难之变”,方孝孺本人也死在这次动乱之中。从这一点来看,作者还是有一定的预见性的。第三段是全文的总结,作者再一次点明全文的主旨。在语言的运用上,作者尽量发挥了他那犀利而坚定的文风,做到了既能说理透彻,又能通俗易晓,这在他评论前代帝王时可以充分看出。
由于思想上的局限性,作者对“天道”的理解还带有一定的宿命论的色彩。“不可以谋天”的提法实际上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以听天命”的消极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