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 其七十一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
人谁不善始,鲜能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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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
人谁不善始,鲜能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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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
贫居糊口靠农务,尽力勤耕东林边。
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
春种苦辛不必讲,常恐辜负我心愿。
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
田官关注秋收获,传语同我意相连。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
经常挨饿的我,为吃了顿饱饭而非常高兴,早早起身束好衣带,等候天亮去秋收。
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
划动船桨渡平湖,山间清溪泛舟还。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
草木茂盛荒山里,猿啼悠缓声哀怨。
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悲凉秋风夜呼啸,清晨林间鸟唱欢。
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
我自归田务农来,至今已整十二年。
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
华年已逝人渐老,依旧耕耘在田间。
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遥遥致意荷蓧翁,姑且隐居为君伴。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及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122-123贫居依稼穑(sè),戮(lù)力东林隈(wēi)。
下潠(xùn):地势低洼多水的地带,即诗中所说的“东林隈”。田舍:指田间简易的茅舍,可供临时休息、避雨之用。获:收获。依:依靠。稼穑:指农业劳动。稼是耕种,穑是收获。戮力:尽力。东林隈:指下潠田所在的地方。隈:山水等弯曲的地方;角落。
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
春作:春耕。负所怀:违背自己的愿望。
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
司田:管农事的官,即田官。眷:顾念,关注。有秋:指秋收,收获。寄声:托人带口信。与我谐:同我的想法相一致。谐:和合。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
饥者:渊明自称。初饱:刚刚能够吃上顿饱饭。
扬楫(jí)越平湖,泛随清壑(hè)回。
扬揖:举桨,即划船。泛:浮行,指泛舟。清壑:清澈的山间溪流。壑:山沟。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
郁郁:一作“嚼嚼(jiào,洁白貌)。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闲且哀:悠缓而凄凉。
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悲风:指凄厉的秋风。爱静夜:谓好在静夜中呼啸。晨开:指天明。
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
曰:语助词,无意义。此:指农业劳动。三四星火颓:指经历了十二年。三四:即十二。星火:即火星。颓:下倾。每当夏历七月以后,火星的位置开始向西下倾。下倾十二次,即经历了十二年。
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
姿年:风姿年华,指青壮年。事:指农耕之事。云:语助词,无意义。乖:违背,违弃。
遥谢荷蓧(diào)翁,聊得从君栖。
蓧:除草用的竹编农具。聊:姑且。栖:居住,指隐居。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及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122-123这首诗写诗人自己为了生活不辞辛苦“戮力东林隈”的劳动过程。当他看到丰收在望时,想起了自己已经渡过了十年艰苦的农耕生活,心情是自豪的。
前六句是写见到下溪田丰收时的心情。“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他的愿望和司田是一致的,这使他很觉得欣慰。看来这“寄声”与诗人的司田也是他的一位朋友。诗人在这里之所以提到这位任司田的朋友,是表示自己的农耕生活并没有脱离整个社会的生产活动,并且对社会生产有积极的意义。这是陶渊明农业社会理想和务实精神的表现。接下去就写诗人怎样鸡一叫就到荒山去劳作,从而领略了山中的晨景。“饥者欢初饱”,这是多么深切的生活体验,没有亲身尝过饥饿的味道,就不知这“欢视饱"是怎么回事。正是为了求得一饱,他才天不亮就去劳动:进山是随着山势和河谷的迂伺划船前进的。山里很荒凉;听得见猿的哀啼。凄凉的夜风随着残夜逝去了,鸟儿歌唱善迎接早晨的到来。这是一个多么寂静清冷的早晨他想到自己十年的农耕生活。十二年中他始终不渝地坚持着初衷,付出了自己大好的年华这时陶渊明已五十岁了,老之将至,他怎能不感慨万分。诗的最后一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遥谢荷榛翁,聊得从君栖”,致意古代隐居躬耕的先哲,我也在追随着您呢。诗人心目中有理想,有信念,有榜样,这就是他固穷守节,虽老死田野也终不反悔的原因。
这首诗比前期的田园诗更真实地反映了陶渊明农耕生活的实际情形,同时也说明,陶渊明的务农,并不只是作了个样子而已。特别是在后期,他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只有付出艰辛的劳动才能赖以生存。这时他的田园诗中纪实的成分就多了,而不象前期那样情趣盎然,那样富于浪漫谛克。可是他并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在述其艰苦之中仍然时时表现出对生活和对自然景物的热爱。
参考资料:
1、 李建 康金声.古代田园诗注析.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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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茅屋盖在僻巷边,远避仕途心甘愿。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当夏长风骤然起,林园宅室烈火燃。
一宅无遗宇,肪舟荫门前。
房屋焚尽无住处,船内遮荫在门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初秋傍晚景远阔,高高明月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果菜开始重新长,惊飞之鸟尚未还。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
夜半久立独沉思,一眼遍观四周天。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年少守操即谨严,转眼已逾四十年。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生命托付与造化,内心恬淡长安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我性坚贞且刚直,玉石虽坚逊色远。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遥想东户季子世,余粮存放在田间。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饱食终日无忧虑,日出而作日入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既然我未逢盛世,姑且隐居浇菜园。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 .陶渊明集译注 :昆仑出版社 ,2008-01 .2、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5页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寄:寄托,依附。甘:自愿。辞:拒绝,告别,华轩:指富贵者乘坐的车子。轩:占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华轩”在这里是代指仕途之功名富贵。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fán)。
长风:大风。林室:林木和住宅。从此诗“果菜始复生”句可知,大火不仅焚毁了房屋,连同周围的林园也一并遭灾。顿:顿时,立刻。燔:烧。
一宅无遗宇,肪(fáng)舟荫门前。
宇:屋檐,引申为受覆庇、遮盖处。航:船。荫门前:谓遮荫于门前。林室皆焚毁,只有门前的航舟内尚有遮荫处。
迢(tiáo)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迢迢:遥远的样子。这里形容秋夕景象的空阔辽远。新秋夕:初秋的傍晚。亭亭:高貌。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始复生:开始重新生长。惊鸟:被火惊飞的鸟。
中宵伫(zhù)遥念,一盼周九天。
中宵:半夜。伫:长时间地站立。遥念:想得很远。盼:看。周:遍,遍及。九天:这里指整个天地。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总发:即“总角”,称童年时代。古时儿童束发于头顶。孤介:谓操守谨严,不肯同流合污。奄:忽,很快地。出:超出。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形迹:身体,指生命。凭:任凭。化:造化,自然。往:指变化。灵府:指心。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贞刚:坚贞刚直。自:本来。质:品质、品性。乃:却。这两句是说,我的品质坚贞刚直,比玉石都更坚贞。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仰想:遥想。东户:东户季子,传说中上古太平时代的君主。宿:存放。中田:即田中。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鼓腹:饱食。无所思:无忧无虑。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guàn)我园。
遂:就。灌我园:浇灌我的田园。这里指隐居躬耕。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 .陶渊明集译注 :昆仑出版社 ,2008-01 .2、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5页“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起头这两句是写他这几年的平静生活。“草庐”即他归田后营建的“草屋八九间”。“穷巷”,偏僻的村巷。“华轩”,达官乘坐的漂亮的车子,这里代指仕宦生活。居陋巷而绝功名之念,这样的意思在归田后许多诗中屡见陈述。这里用一个“甘”字,见出他这种态度出于自觉自愿,也显见他心情的平静自然。可是,“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天炎风息,丛集在一起的房子顿时烧掉了。着一“顿”字,见出打击的沉重。“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他的住宅没有剩下一间房子,只好将船翻盖在门前,以遮蔽风雨。“舫舟荫门前”一般解释为寄居在船上,似非确。《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与这句结构相同,“荫”也为覆盖的意思。在陆地上以舟作棚,现时还常见着。以上可谓第一段,写“遇火”情况。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曰“新秋”,曰“月将圆”,见出是七月将半的时令,离遇火已近一个月了。“迢迢”,意同遥遥,显出秋夜给人漫长的感觉。“亭亭”,高远的样子,这是作者凝视秋月的印象。这两句既写出了节令的变化,又传出了作者耿耿不寐的心情。这是火灾予他心理的刺激。“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遭火熏烤的周围园圃中的果菜又活过来了,但受惊的鸟雀还没有飞回。从“果菜始复生”见出他生计还有指望,而后一种情况又表示创巨的痛深。在这样的秋夜里,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半夜里他伫立遥想,顾盼之间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了。以上是第二段,写“遇火”后心情的不平静。
下面第三段,所写是“中宵伫遥念”的内容。作者先是自述平生操行:“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他说:我从小就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了(作者此时四十四岁)。“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形体、行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衰老、而变化,可心灵一直是安闲的,没有染上尘俗杂念。“孤介”、“独闲”,都表示他不同于流俗。“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这两句意思说:我具备的贞刚的禀性,玉石也比不上它坚固。这六句是对自己平生的检点,自慰的口吻里又显出自信。他是在遭遇灾变之时作如此回想的,这也表示了他还将这样做,不因眼下困难而动摇。接着他又想起一种理想的生活:“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东户”,指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东户季子,据说那时民风淳朴,道不拾遗,余粮储放在田中也无人偷盗。“中田”即田中。“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这是说,那时候人们生活无忧无虑,人人都安居乐业。这些“仰想”,表现了作者的向往之情,他当时处于那种艰难境地作这种联想,实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这毕竟是空想。“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意思是说:既然已经遇不上这样的时代了,还是灌我的园、耕我的田吧。这表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态度。想起“东户时”,他的情绪不免又波动起来,但他又立即回到眼前的现实,心情又平静下来了。后两句似乎还有这样的意思:丰衣足食不能凭空想,要靠自己的劳动。这就与两年后写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所表达的思想相一致了。
这首诗写作者“遇火”前后的生活情景和心情,很是真切,也很自然。比如遇火前后作者心情由平静到不平静,是几经波折,多种变化,但都显得入情入理,毫不给人以故作姿态之感。火灾的打击是沉重的,不能不带来情绪的反应,此诗若一味旷达,恐非合乎实际了。诗人的可贵,就是以平素的生活信念来化解灾变的影响,以面对现实的态度坚定躬耕的决心,他终于经受住这次考验了。
参考资料:
1、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4-5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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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自小不同人交往,一心爱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行年渐至四十岁,长久隐居无所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最终抱定固穷节,饱受饥饿与冷。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屋风凄厉,荒草掩没前院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披衣坐守漫长夜,盼望晨鸡叫天明。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没有知音在身边,向谁倾诉我衷情。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罕人事:很少有世俗上的交往。游好:游心,爱好。六经:六种儒家经典,指《诗》、《书》、《易》、《礼》、《乐》、《春秋》。这里泛指古代的经籍。
行行向不惑(huò),淹留遂无成。
行行:不停地走,比喻时光流逝。向:接近。不惑:指四十岁。淹留:久留,指隐退无成:指在功名事业上无所成就。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竟:最终。抱:持,坚持。固穷节:穷困时固守节操,意即宁可穷困而不改其志。饱:饱经,饱受。更:经历。
敝(bì)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弊庐:破旧的房屋。交:接。悲风:凄厉的风。没:掩没,覆盖。庭:庭院。
披褐(hè)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披褐”二句:表现寒夜饥寒交迫的窘状,即《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所说“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之意。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yì)吾情。
孟公:东汉刘龚,字孟公。皇甫谧《高士传》载:“张仲蔚,平陵人。好诗赋,常居贫素,所处蓬蒿没人。时人莫识,惟刘龚知之。”陶渊明在这里是以张仲蔚自比,但是慨叹陶渊明却没有刘龚那样的知音。翳:遮蔽,隐没。此处有“郁闷”之意。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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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青翠的松树生长在东园里,荒草埋没了它的身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等到寒霜凝结的时候,其他植物都枯萎了,这才显现出它卓尔不群的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在一片树林中人可能还不觉得,单独一棵树的时候人们才称奇。
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我提着酒壶抚弄寒冬中的树干,有时候又极目远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我生活的世界就是梦幻一样,又何必被俗世的尘嚣羁绊住脚步呢。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没其姿:掩没了青松的英姿。其:一本作奇。
凝霜殄(tiǎn)异类,卓然见高枝。
殄:灭尽。异类:指众草。卓然:特立的样子。这两句是说经霜之后,众草凋零,而青松的枝干却格外挺拔。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连林:松树连成林。人不觉:不被人注意。独树:一株、独棵。众乃奇:众人认为奇特。奇:一本作知。
提壶抚寒柯(kē),远望时复为。
寒柯:指松树枝。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jī)。
何事:为什么。绁:系马的缰绳,引申为牵制。尘羁:犹尘网。这句和上句是说人生如梦幻,富贵功名把人束缚够了,为什么还要受它的羁绊?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经过孔子的这一指点,松柏之美,便象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而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集体意识。中国诗歌亦多赞叹松柏之名篇佳作。尽管如此,陶渊明所写《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仍然是极有特色。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之姿,挺秀而美。生在东园,却为众草所掩没。可见众草之深,其势莽莽。青松之孤独,也不言而喻。“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殄者,灭绝也。,异类,指众草,相对于青松而言。枝者,谓枝干。岁寒,严霜降临,众草凋零。于是,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现于世。当春夏和暖之时节,那众草也是青青之色。而况草势甚深,所以能一时掩没青松。可惜,众草究竟经受不起严霜之摧残,终于是凋零了。“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倘若青松多了,蔚然连成松林,那么,它的与众不同,便难以给人以强烈印象。只是由于一株青松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这才为之诧异了。以上六句,构成全诗之大半幅,纯然出之以比兴。正如吴瞻泰《陶诗汇注》所说,是“借孤松为己写照。”青松象征自己坚贞不渝之人格,众草喻指一班无品无节之士流,凝霜则是譬比当时严峻恶劣之政治气候,皆容易领会。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两句,意蕴深刻,最是吃紧,应细心体会。一株卓然挺秀之青松,诚然令人惊诧。而其之所以特异,乃在于众草不能有青松之品质。倘园中皆是青松,此一株自不足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与众不同。其实,这也是由于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说人格高尚蔚然而为一代士风,则高士亦并非与众不同。依中国文化传统,“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人人都具备着挺立人格的内在因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于私欲,难能“卓然见高枝”。正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渊明少无适俗韵,晚抱固穷节,自比青松,当之无愧。最后四句,直接写出自己。“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来。下句,陶澍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说得是。渊明心里爱这东园青松,便将酒壶挂在松枝之上,饮酒、流连于松树之下。即使不到园中,亦时常从远处来瞻望青松之姿。挂壶寒柯,这是何等亲切。远望松姿,正是一往深情。渊明之心灵,分明是常常从青松之卓然高节,汲取着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庄子讲的“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分别见《庄子·大宗师》、《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结笔两句,来得有点突兀,似与上文无甚关系,实则深有关系。梦幻,喻人生之短暂,翻见得生命之可珍惜。绁者,捆缚也。尘羁即尘网,谓尘世犹如罗网,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弥可珍惜,不必把自己束缚在尘网中,失掉独立自由之人格。这种坚贞高洁的人格,正有如青松。这才是真正的主体品格。
渊明此诗之精神境界与艺术造诣,可以喻之为一完璧。上半幅纯用比兴,赞美青松之高姿。下半幅纵笔用赋,抒发对于青松之知赏,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怀。全幅诗篇浑然一体,实为渊明整幅人格之写照。全诗句句可圈可点,可谓韵外之致味之而无极。尤其“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启示着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则高尚的人格并非与众不同,意味深远,极可珍视。《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唯其有之,是以似之。”只因渊明坚贞高洁之人格,与青松岁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诗借青松为自己写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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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我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吾乡,安能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漫漫的秋夜多么深长,烈烈的北风吹来正凉。
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躺在床上辗转不能睡,披衣而起徘徊在前堂。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徘徊不定时光忽已久,白露渐渐浸湿我衣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俯视池中清水起微波,仰看空中皎皎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心星噣星排列呈纵横,银河转而流向正西方。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草虫的叫声多么可悲,鸿雁孤独地向南飞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内心闷闷不乐忧愁多,连续不断地思念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想要高飞何处得双翅,想要渡河河面无桥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面对长风而微微叹息,忧思不尽断我腹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西北天空有一朵浮云,耸立无依形状如车盖。
惜我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可惜浮云没遇好时机,恰巧与突起的暴风遇。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暴风吹我飘行到东南,南行来到吴郡会稽郡。
吴会非吾乡,安能久留滞。
吴会二郡不是我故乡,如何能够在此久停留。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抛开忧愁不必说其他,客子身居异乡畏人欺。
参考资料:
1、 殷义祥 .三曹诗文选译魏晋南北朝 :巴蜀书社 ,1990年 :50-52页 .2、 傅亚庶 .三曹诗文全集译注 .长春市 :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7年 :297-299页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烈烈:风吹过之声。
展转不能寐(mèi),披衣起彷(páng)徨(huáng)。
展转:展同辗,指睡觉时翻来覆去。寐:入睡。彷徨:徘徊,犹豫不决,心神不定。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cháng)。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天汉:指银河。西流:指银河由西南转而向正西流转,表示已是夜深时分。三五:指星。三指心星,五指噣星。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xiáng)。
郁(yù)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郁郁:苦闷忧伤。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济:渡。梁:桥。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中:同“衷”。中肠:谓腹中之肠,喻愁苦之甚。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浮云:漂浮的云。亭亭:耸立而无所依靠的样子。车盖:车蓬。
惜我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时不遇:没遇到好时机。适:正值,恰巧。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行行:走了又走,这里是极言漂泊之远。吴会:指吴郡与会稽郡,今江、浙一带。
吴会非吾乡,安能久留滞(zhì)。
滞:停留。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弃置勿复陈:此为乐府诗套语。弃置:放在一边。陈:叙说。畏人:言客子力单,怕被他人所欺。
参考资料:
1、 殷义祥 .三曹诗文选译魏晋南北朝 :巴蜀书社 ,1990年 :50-52页 .2、 傅亚庶 .三曹诗文全集译注 .长春市 :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7年 :297-299页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展转不能寐,披风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我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吾乡,安能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用“杂诗”做题名,开始于建安时期。《文选》李善注解释这一题名说:“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也就是说,触物兴感,随兴寓言,总杂不类。所以,题为“杂诗",等于是无题,赋物言情,都是比较自由的。曹丕这两首杂诗则是抒写他乡游子的情怀。
建安时期风气之一,是诗人喜作代言体诗。即揣摩客观人物的情怀代其抒情。曹丕是其中突出一个,如他的《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是代新婚者抒情,《寡妇诗》是代阮璃的遗孀抒情,《代刘勋妻王氏杂诗》是代弃妇抒情。《杂诗二首》也属于这一类,不过是代游子抒怀而已。它的高妙在于能真切地抒写出他乡游子的情怀与心境,其中自不妨有作者自身的感受,却并不限于作者一身,这是与自抒己情的抒情诗不尽相同的。
第一首的主要特色在善用赋笔,也就是善用白描的手法写情。诗人先不点明主题,开篇用了整整十二句诗,即占全诗三分之二的篇幅,着意描写主人公夜不安席、徒倚彷徨的情态。诗人将主人公置于秋夜的大背景中,用环境的丰富拓开一介广阔的描写空间,得以从容落笔,淋漓写情,整个画面情景相生,气氛浓郁。
诗从季节、辰侯发端。 “古诗云:“愁多知夜长”。思心愁绪满怀的人最不耐长夜的煎熬,而飒飒秋风自又分外增一层凄凉之感。首二句表面看来纯系景语,实际其中已隐含一愁人在,与三、四二句水乳交融,这是行笔入神的地方。人未见而神已出,全在诗句中酝酿的一种气氛,妙在虽不明言,却真切可感。三、四两句接着写出主人公心神不定,辗转难眠。五、六两句写主人公的思怀太深沉了,太专一了,竟然感觉不出时光的流逝,不知已徘徊了许久时间,露水都把风衫沾湿了。虽只两何诗,却极传深思痴想之神。他低头游目,只有清澄的池水在月色下滚动鳞鳞的波光;仰头纵观,也无非明月当头,夜色深沉,银河已向西倾颓,寥廓的夜空上镶嵌一天星斗。第七至第十这四句诗笔笔写景,却笔笔无不关情。主人公那一种百无聊赖、寂寞孤独之感,直从字里行间泛溢出来,与开端两句同样具有以景传情之妙。“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恰在此时此境,又是秋虫的阵阵悲鸣送入耳鼓,失群的南飞孤雁闯入眼帘,无不触物伤情,频增思怀愁绪。整个这一大段,以悠然的笔调一笔笔描来,情景如见,气氛愈酿愈浓。
经过上面这一段高妙笔墨的描述,主人公思深忧重的情态已如在眼前。这时诗人才将笔头轻轻掉入主题:“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二句便有千钧之重。这力量不是来自两句直述语本身,而是来自前面那一大段精采的铺垫描写。那深愁难遣、寝息不安、孤寂无聊的形象,已把乡思推到了极点,因而使这二句平淡的叙语具有了画龙点睛的妙用,与前面的情景相映益彰。由此也可以悟出古诗章法的奥妙。诗人并没有就此打住,继续从欲归不能这个侧面展拓一笔:“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强烈的归乡愿望,更反衬出乡思的深浓。而还乡无望,把主人公推入更深的悲哀,因而只有向风长叹,肝肠断绝了,这个结尾余味悠然,余情袅袅,颇有余音绕梁之妙。
第二首诗与前一首虽然都是写游子题材,却截然不同。在艺术表现上,前一首多用赋笔,这一首则多用比兴。在思想内容上,前一首着重抒写他乡游子的缠绵深挚的思乡之情,这一首则着重表现游子身处异乡的不安之感。适应这一主题的需要,前六句运用比兴的手法突出揭示了游子身不自主流落他乡的情势。诗人将比兴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贴切传神,韵味浓郁。开端二句便奕奕有神:“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一朵飘摇不定的浮云本就与游子的处境极其切合,车是古人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浮云形似车盖,又分外增一层流移飘荡之感。下面每两句一层,层折而下,把游子流落他乡的遭际写得笔酣墨饱。“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浮云本难滞定一方,却又命乖时舛,恰与突起的狂风遭遇。飘风,暴起之风。以浮云遭遇狂风表现游子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奔走他乡,可谓形景切合,情理自然。因受飘风鼓荡,一去便千里迢迢,远至东南的极点了:“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句中没有一个感叹字眼,却有千回百转无限伤怀之味,“行行至吴会",无字不含远飓怨尤之意。这六句诗笔在浮云,意在游子,形象鲜明,意蕴沉深,耐人玩味。古人说诗写得好,要“意象俱足”,这几笔足以当之。
开篇这六句诗中饱含对命运的哀怨。这哀怨固然来自游子飘泊之感,然而在这首诗中尤其是来自他乡难以驻足的怨愤。这就成为下文写游子异乡不安之感的先行之神。诗歌运笔前文能成后文先行之神,便前后关锁紧密,境界浑融,意浓味足。因此下文落笔便较为轻易了:“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吴郡、会稽这两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乡,怎么能长久呆在这里!虽只是一种态度决绝的声音,这声音的背后却不知含有多少怨苦与愤懑。妙在千言万语已经涌到嘴边,却没有一宗宗倾诉出来,而只化为一句决绝的声音,表现出极其复杂的感情,饶有余味。末二句用了同样的手法:“弃置莫复陈,客子常畏人。”丢开不要说了,作客他乡是不能不“常畏人”的。游子驻足他乡,人地两生,孤立无援,落脚与谋生都不能不向人乞求,看人眼色。这极为复杂的感受只用“畏人”二字表现出来,有含蕴无穷之感。
异乡不安之感,也是游子歌咏的老主题。《诗经·王风·葛藟》说:“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母,亦莫我有。”“谓他人昆,亦莫我闻。’’写尽了游子处他乡求告无门的境遇。汉乐府《艳歌行》中所写流宕在他县的兄弟几人要算遭遇较好的了,碰到个热情的女主人还为他们缝补破风服,但已遭到男主人的猜忌与斜眼,害得他们不得不表白:“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不过曹丕这一首没有像《诗经》、汉乐府那样,做某些细节的具体描绘,而是全用高度概括的笔墨,发挥虚笔的妙用。写得虚了,似乎说得少了,实际上概括得更深广,启人想象更多,包蕴的内容更丰富了。虚、实各有其妙用,艺术的辩证法总是如此。
参考资料:
1、 李景华 .三曹诗文赏析集 :巴蜀书社 ,1988年 :71-7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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