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牵马饮水渡过了那大河,水寒刺骨秋风如剑如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沙场广袤夕阳尚未下落,昏暗中看见遥远的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当年长城曾经一次鏖战,都说戍边战士的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自古以来这里黄尘迷漫,遍地白骨零乱夹着野草。
参考资料:
1、 吉林大学中文系.唐诗鉴赏大典(二):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195-202饮(yìn)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饮马:给马喝水。
平沙日未没,黯(àn)黯见临洮(táo)。
平沙:广漠的沙原。黯黯:昏暗模糊的样子。临洮:古县名,秦置,治所在今甘肃岷县,以临近洮水得名。秦筑长城,西起于此,故有“昔日长城战”之语。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昔:一作“当”。长:一作“龙”。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hāo)。
足:一作“漏”,一作“是”。蓬蒿:蓬草蒿草之类杂草。
参考资料:
1、 吉林大学中文系.唐诗鉴赏大典(二):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195-202此诗在构思上的特点,是用侧面描写来表现主题。诗中并没具体描写战争,而是通过对塞外景物和昔日战争遗迹的描绘,来表达诗人对战争的看法。开头四句是从军士饮马渡河的所见所感,描绘了塞外枯旷苦寒景象。诗人把描写的时间选在深秋的黄昏,这样更有利于表现所写的内容。写苦寒,只选择了水和风这两种最能表现环境特征的景物,笔墨简洁,又能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首句的“饮马”者就是军士。诗中的“水”指洮水,临洮城就在洮水畔。“饮马”须牵马入水,所以感觉“水寒”,看似不经意,实则工于匠心。中原或中原以南地区,秋风只使人感到凉爽,但塞外的秋风,却已然“似刀”。足见其风不但猛烈,而且寒冷,仅用十字,就把地域的特点形象地描绘了出来。三四两句写远望临洮的景象。“平沙”谓沙漠之地。临洮,古县名,因县城临洮水而得名。即今甘肃东部的岷县,是长城的起点,唐代为陇右道岷州的治所,这里常常发生战争。暮色苍茫,广袤的沙漠望不到边,天边挂着一轮金黄的落日,临洮城远远地隐现在暮色中。境界阔大,气势恢宏。
临洮一带是历代经常征战的战场。据新旧《唐书·王晙列传》和《吐蕃传》等书载:公元714年(开元二年)旧历十月,吐蕃以精兵十万寇临洮,朔方军总管王晙与摄右羽林将军薛讷等合兵拒之,先后在大来谷口、武阶、长子等处大败吐蕃,前后杀获数万,获马羊二十万,吐蕃死者枕藉,洮水为之不流。诗中所说的“长城战”,指的就是这次战争。“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这是众人的说法。对此,诗人不是直接从正面进行辩驳或加以评论,而是以这里的景物和战争遗迹来作回答:“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足”是充满的意思。“白骨”是战死者的尸骨。“今古”贯通两句,上下句都包括在内;不仅指从古到今,还包括一年四季,每月每天。意思是说,临洮这一带沙漠地区,一年四季,黄尘弥漫,战死者的白骨,杂乱地弃在蓬蒿间,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这里的“白骨”,包含开元二年这次“长城战”战死的战士,及这以前战死的战士。这里没有一个议论字眼,却将战争的残酷极其深刻地揭示出来。这里是议论,是说理,但这种议论、说理,却完全是以生动的形象来表现,因而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手法极其高妙。
这首诗着重表现军旅生活的艰辛及战争的残酷,其中蕴含了诗人对黩武战争的反对情绪。
参考资料:
1、 吉林大学中文系.唐诗鉴赏大典(二):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195-2022、 周啸天.唐诗鉴赏辞典补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95-973、 张国伟 韩成武.唐诗三百首赏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61-64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雉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原野上火光冲天 ,火势盛大,野雉被猎火驱出草木丛,一见猎鹰,又吓得急忙躲藏起来。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将军想当众表演自己的神功巧技,故而,骑马盘旋不进,拉满劲弓,却并不轻易发箭。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野雉受惊而飞,蓄满待发的弓箭也同时射出,野雉应声而中。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那只受伤的野雉带着箭冲着人高高地飞起,一番挣扎之后,终于精疲力尽,染血的羽毛和雪亮的箭镞随着倾斜而下。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将军仰天大笑,把射中的有着五色羽毛野雉挂在马前,随行军吏都来向他祝贺。
参考资料:
1、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306-307原头火烧静兀(wù)兀,野雉(zhì)畏鹰出复没。
火:猎火。鹰:猎鹰。出复没:一本作“伏雉没”。
将军雉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盘马:骑马盘旋不进。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地形”二句:描绘狩猎的过程,用曹植《七启》“人稠网密,地逼势胁”句意。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zú)随倾斜。
翎:箭羽。镞:箭头。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五色:雉的羽毛。
参考资料:
1、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306-307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此诗虽仅寥寥十句,但写得波澜起伏,神采飞动。此诗不仅以最经济的手法分合交错地描写了射者、射技、观射者和被射物,而且暗示了诗人的“诗法”,即査晚晴所谓“以留取势,以快取胜”。宋代苏轼非常喜爱这诗,亲自用大字书写,以为妙绝。评论韩诗的人,多以这首诗作为韩诗的范例之一。
首句写猎场的情境:原野上猎火熊熊燃烧,四周围静悄悄的。一个“静”字,传出画面之神,烘托猎前肃穆的气氛,由此可以想见从猎人员屏气静息,全神贯注地伫伺猎物的情态。这是猎射前的静态,与下文猎射时和猎射后的动态,成强烈的对照。次句写猎射的对象雉鸡,笔墨简捷精炼,衔接自然紧密。野雉被猎火驱出草木丛,一见猎鹰,吓得急忙又躲藏起来。“出复没”三字形容逼肖,活现出野雉惊惶逃窜的窘态,与下边“惜不发”呼应。阁本李谢校改作“伏欲没”,就索然无味了。两句是猎射前的情景。
三、四句转入猎射,写将军的心理活动和猎射时的风度、神采。将军出猎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觅取野味,而是要显示自己的神功巧技。所以,他骑马盘旋不进,拉满强劲的弓,又舍不得轻易发箭。近人程学恂《韩诗臆说》评道:“二句写射之妙处,全在未射时,是能于空际得神。”所谓空际得神,就是不在实处作穷形极相之语。诗人不写将军如何勇猛敢决,也不写他如何纵横驰骤,呼鹰嗾犬,白羽交飞,围场中惯见的情景全部略去不提,而只选取了“盘马弯弓”这一特定的镜头,以突出将军矜持、自信、踌躇满志的神态。这里的巧,不仅指射技的精巧,更主要的是写人的智谋,写将军运筹的巧妙。这位将军不专恃武功取胜,他盘马弯弓,审情度势,选择着最能表现自己精湛射技的时机。他要像汉朝飞将军李广那样,“度不中不发,发必应弦而倒”,要一举使众人折服。一位有血有肉、有着鲜明性格特征的将军形象,便显现出来。两句笔势顿挫,用意精深。
接着两句写“巧”。野雉隐没之处,地势渐渐狭窄,野雉处于“人稠网密,地迫势胁”(曹植《七启》)的窘境,要继续窜伏已不可能;观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饶有兴味地观赏将军猎射。这是将军一显身手的时机。正当野雉受惊乍飞的一刹那,将军从容地引满弓,“嗖”的一声,强有力的箭,迅猛而准确地命中雉鸡。“雉惊弓满箭加”,一“惊”一“满”一“劲”一“加”,紧凑简练,干脆有力,“巧”字之意于此全出。
诗写到这里,似乎意已尽了。然而诗中忽起波澜,那只受伤的野雉带箭“冲人决起百余尺”,向着人猛地冲起百多尺高,可见这是只勇猛的雉鸡。侧写一笔,更显出将军的绝妙射技。“红翎白镞随倾斜”,野雉强作挣扎之后,终于筋疲力尽,带箭悠悠而堕,染血的翎毛和雪亮的箭镞也随之倾斜落下。这正是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道。诗写到这里,才直接点题,真是一波三折,盘屈跳荡。以写长篇古风的笔法来写小诗,更觉丰神超迈,情趣横生。
末两句在热烈的气氛中关合全诗。先以“仰笑”二字,极为传神地突现将军个人的性格特征,一位地方主帅骄矜得意的神气跃然纸上,接着以“军吏贺”照应前面“伏人”,写出围观的军吏敬服将军绝妙的射技,为他的成功庆贺。末句接写“雉带箭”——一只五彩缤纷的野雉,毛羽散乱地堕向将军的马前。诗戛然而止,然余响不绝,韵味无穷。
参考资料:
1、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306-3072、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784-785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含着哀痛向你表达诚意,并让建中在远方备办了应时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灵位: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唉,我自幼丧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正当中年时就因与犯罪的宰相关系密切而受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次年死于贬所 。我和你都还小,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丁,也未曾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死。继承先父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韩家子孙两代各剩一人,孤孤单单。嫂子曾经抚摸着你的头对我说:“韩氏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时你比我更小,当然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但也还不能体会她话中的悲凉啊!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参加考试。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先的坟墓,碰上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留下住了一年,你请求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没能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就被免职,你又没来成。我想,你跟我在东边的汴州、徐州,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从长远考虑,还不如我回到家乡,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来。唉!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我而死呢?当初,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时,我写给你的信中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各位父兄,都在健康强壮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还能长活在世上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忧伤。”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强壮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还活在人间呢?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唉!是真的这样呢?还是在做梦呢?还是这传来的消息不可靠呢?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你(那么)纯正聪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呢?难道年轻强壮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却应活在世上吗?实在不敢把它当作真的啊!如果是梦,传来的噩耗不是真的,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的报丧,却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啊!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后代,你纯正聪明,本来是应该继承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你父亲的恩泽了。这正是所谓苍天确实难以揣测,而神意实在难以知道了!也就是所谓天理不可推求,而寿命的长短无法预知啊!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虽然这样,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全要变白了,松动的牙齿,也像要脱落了,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也越来越差了,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知,那么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我死后无知,那么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时间了,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壮的尚不能保全,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啊,悲痛啊,真是悲痛!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时常(发作)疼得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得。”没有当作值得忧虑的事。唉,(谁知道)竟然会因此而丧了命呢?还是由于别的病而导致这样的不幸呢?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报丧时没有说日期。大概是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问明日期,而耿兰报丧竟不知道应该告诉日期?还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使者,使者胡乱说个日期应付呢?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到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我就马上接来。剩下的奴婢,叫他们一起守丧。如果我有能力迁葬,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旁,这样以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着的时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死的时候没有抚尸痛哭,入殓时没在棺前守灵,下棺入葬时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死去,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既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这都是我造成的灾难,又能抱怨谁呢?天哪,(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从今以后,我已经没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还是回到老家去置办几顷地,度过我的余年。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才;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我的心愿)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不能终止,你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悲哀啊!希望享用祭品吧!
参考资料:
1、 人民教育出版社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参考资料:
1、 人民教育出版社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的千年绝唱——韩愈《祭十二郎文》
南宋学者赵与时在《宾退录》中写道:“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影响深远的祭文名作,不管我们对文中的思想感情作如何评价,吟诵之下,都不能不随作者之祭而有眼涩之悲。
感情真挚,催人泪下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强调骨肉亲情关系。作者与老成,名为叔侄,情同手足,“两世一身,形单影只”。今老成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振兴无望。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老成之死实出意外。老成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老成得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作者本来不以为意,毫无精神准备,因而对老成的遽死追悔莫及,意外的打击使他极为悲痛。三是表达作者自身宦海沉浮之苦和对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堕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感生命瓢忽,倍增哀痛。
不拘常格,自由抒情
祭文原本偏重于抒发对死者的悼念哀痛之情,一般是结合对死者功业德行的颂扬而展开的。本文一反传统祭文以铺排郡望、藻饰官阶、历叙生平、歌功颂德为主的固定模式,主要记家常琐事,表现自己与死者的密切关系,抒写难以抑止的悲哀,表达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形式上则破骈为散,采用自由多变的散体。正如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中所说:“祭文体,本以用韵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彻心,不能为辞,则变调为散体。”全文有吞声呜咽之态,无夸饰艳丽之辞,为后世欧阳修〈〈陇冈阡表〉〉、归有光〈〈项脊轩志〉〉、袁枚〈〈祭妹文〉〉等开辟新径。这种自由化的写作形式,使作者如同与死者对话,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之情,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语言朴素,行云流水
这篇祭文强烈的感情力量,能如此深刻地感染读者,也得力于作者高超的语言文字技巧。它全用散文句调和平易晓畅的家常生活语言,长长短短,错错落落,奇偶骈散,参差骈散,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疑问、感叹、陈述等各种句式,反复、重叠、排比、呼告等多种修辞手法,任意调遣,全依感情的需要。再加之作者取与死者促膝谈心的形式,呼“汝”唤“你”,似乎死者也能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异常自然而真切。这样全文就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气势和令人如闻咳謦的感情氛围。文章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拥抱住了它的读者。
边诉边泣的语言形式
作者采用与死者对话的方式,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等种种感情,似在生者和死者之间作无穷无尽的长谈。如写闻讣的情景,从“其信然邪”到“未可以为信也”,再到“其信然矣”,语句重叠,表现其惊疑无定的心理状态。末尾“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一段,多用排句,情绪激宕,一气呵成。这一切又都从肺腑中流出,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
江边长满绿茸茸的细草天天逗引我愁绪更生;巫峡泠泠的流水声却不懂世故人情。
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鹭鸶在急遽的漩涡中自得地沐浴是何心性,直挺独立的老树花儿开放得十分鲜明。
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
十年动荡的战乱,使天下变得一片昏暗,漂泊异乡的人们,几乎将要老死在孤城。
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渭水秦山的长安,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如今人们都已疲病,路上却仍是豺虎纵横!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73-274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líng)泠非世情。
吴体:即拗体。杜甫这类七律很多,但由于这首几乎全是拗体,所以特别标出。唤愁:指春草新生,引起愁绪。泠(líng)泠:细流水声,写巫峡的萧森之气。非世情:即不近人情。
盘涡(wō)鹭(lù)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涡:水旋流形成的深涡。底心性:即什么意思。
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
十年:这里是指自安禄山造反至此时已有十年了。异域:异乡,这里指夔州。因夔州地近边荒,因此说“异域”。
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pí)病虎纵横!
渭水秦山:指唐朝都城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今罢病:指民力疲惫衰竭。罢,同“疲”,累。虎纵横:比喻横征暴敛。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73-274此诗是看到眼前景物而抒写作者的愁怀:江边的丛草每天在生长起来,都在唤起我的愁绪。巫峡中泠泠流水,也毫无人情,惹得不能开怀。白鹭在盘旋的水涡中洗浴,你们有些什么愉快的心情呢?一株孤独的树正在开花,也只有你自己高兴。这四句是描写一个心绪不好的人,看了一切景物,都烦恼得甚至发出诅咒。“世情”是唐宋人俗语,即“世故人情”。“非世情”或作“不世情”,即不通世故人情。在这句诗里,可以讲作“不讨好我”。“底”字也是唐宋俗语,用法同“何”字,是个疑问词,即现代汉语的“什么”。“分明”二字与杜甫在别处的用法有些不同,意义较为含糊。大约强调的是“自”字。现在释为“自己高兴”,还是揣测,恐怕似是而非。
诗的前四句写景,后四句转到抒情。诗人说,十年来兵荒马乱,使南方成为黑暗的地区,我这个异乡来的旅客,衰老在夔州孤城中,很想回长安去,可不知渭水秦山,这一辈子还能再见不。因为人已老病,而路上仍然是豺虎纵横。最后两句愁的是人民生活的艰辛,自己也无法还乡。
这首诗意义很明显,没有曲折隐晦之处。前四句虽然写景,但与《登高》《返照》二诗的前四句不同。作者已在写景之中表现了自己的“愁”,不是客观的写景了。每一句的艺术手法都表现在下三字。“暗”字也是杜甫的独特用字法。末句“虎纵横”是指上文的“十年戎马”。《杜诗镜铨》引张璁说:“虎纵横,谓暴敛也。时京兆用第五琦十亩税一法,民多流亡。”浦江清《杜甫诗选》亦用此说作注,以为末句是“借喻苛政”。这是从诗外去找解释,大约脑子里先有一句“苛政猛于虎”,看到杜甫的“虎纵横”就附会到苛政上去。于是再从唐史中寻找当时有什么苛政。于是找到了第五琦的新税法。不知杜甫诗中屡次以豺虎比兵灾。此处的“虎纵横”显然是照应上文的“十年戎马”,杜甫应该不会忽然丢开上文而无端扯到第五琦的苛政。毛大可论读《西厢记》的方法说:“词有词例。不稔词例,虽引经据史,都无是处。”读诗也是这样。诗也有诗例,不从诗中去求解,而向诗外去引经据史,决不能正确地解得这首诗。
此诗诗体属七言拗律。一首诗中,偶尔有一、二处平仄不合律谓之失粘。失粘之病,有时是作者平时读字音不准,弄错了平仄;有些是故意的,这就称为拗句。《愁》这首诗全是拗句,这就是吴体。这种拗法,只有在七言诗中出现,它们是律诗的形貌与古诗的声调的混血儿。
参考资料:
1、 施蛰存.唐诗百话(上).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285-292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杜陵地方,有我这么个布衣,年纪越大,反而越发不合时宜。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对自己的要求,多么愚蠢可笑,私自下了决心,要向稷契看齐。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这种想法竟然不合实际,落得个到处碰壁,头都白了,却甘愿辛辛苦苦,不肯休息。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有一天盖上棺材,这事便无法再提,只要还没有咽气,志向就不能转移。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一年到头,都为老百姓发愁、叹息,想到他们的苦难,心里像火烧似的焦急。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尽管惹得同辈的先生们冷嘲热讽,却更加激昂无比,引吭高歌,毫不泄气。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我何尝没有隐居的打算,在江海之间打发日子,岂不清高?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只是碰上个像尧舜那样贤明的皇帝,不忍心轻易地丢下他,自己去逍遥。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如今的朝廷上,有的是栋梁之材,要建造大厦,难道还缺少我这块料?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可是连葵与藿的叶子都朝着太阳,我这忠诚的天性,又怎能轻易改掉!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回头一想,那些蚂蚁般的小人,只为谋求舒适的小窝,整天钻营。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我为什么要羡慕百丈长鲸,常想在大海里纵横驰骋?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偏偏不肯去巴结权贵,因此便耽误了自己的营生。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到现在还穷困潦倒,怎忍心埋没在灰尘之中?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没有像许由、巢父那样飘然世外,实在惭愧,虽然惭愧,却不愿改变我的操行。
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喝几杯酒排遣烦闷,作几首诗放声高唱,破除忧愤。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一年快完了,各种草木都已经凋零,狂风怒吼,像要把高山扫平。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黑云像山一样压下来,大街上一片阴森,我这个孤零零的客子,半夜里离开京城。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扑落满身寒霜,断了衣带,想结上它,指头儿却冻成僵硬。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走到骊山脚下,骊山高处,那里有皇帝的御榻。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大雾迷漫,塞满寒冷的天空,我攀登结冰铺霜的山路,二步一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华清宫真好像王母的瑶池仙境,温泉里暖气蒸腾,羽林军密密麻麻。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
乐声大作,响彻辽阔的天宇,皇帝和大臣纵情娱乐,享不尽贵富荣华。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赐浴温泉的,都是些高冠长缨的贵人,参加宴会的,更不会有布衣麻鞋的百姓。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达官显宦,都分到大量的绸帛,那些绸帛啊,都出自贫寒妇女的艰苦劳动。
彤庭:朝廷。圣人:指皇帝。筐篚:两种盛物的竹器。古代皇帝以筐、篚盛布帛赏赐群臣。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她们的丈夫和公公,被鞭打绳捆,一匹匹勒索,一车车运进京城。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皇帝把绸帛分赏群臣,这个一筐,那个几笼,实指望他们感恩图报,救国活民。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臣子们如果忽略了皇帝的这番好意,那当皇帝的,岂不等于把财物白扔!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朝廷里挤满了“济济英才”,稍有良心的,真应该怵目惊心!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更何况皇宫内的金盘宝器,听说都转移到国舅家的厅堂。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神仙似的美人在堂上舞蹈,轻烟般的罗衣遮不住玉体的芳香。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供客人保暖的,是貂鼠皮袄,朱弦、玉管,正演奏美妙的乐章。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劝客人品尝的,是驼蹄羹汤,香橙、金橘,都来自遥远的南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朱门里啊,富人家的酒肉飘散出诱人的香气,这大路上啊,冻饿死的穷人有谁去埋葬!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相隔才几步,就是苦乐不同的两种世界,人间的不平事,使我悲愤填胸,不能再讲!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我折向北去的道路,赶到泾、渭河边。泾、渭合流处的渡口,又改了路线。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河水冲激着巨大的冰块,波翻浪涌,放眼远望,象起伏的山岭,高接西天。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我疑心这是崆峒山从水上飘来,怕要把天柱碰断!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河上的桥梁幸好还没有冲毁,桥柱子却吱吱呀呀,摇晃震颇。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河面这么宽,谁能飞越!旅客们只好牵挽过桥,顾不得危险。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老婆和孩子寄居在奉先,无依无傍,漫天风雪,把一家人隔在两个地方。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受冻挨饿的穷生活,我怎能长久不管?这一次去探望,就为了有难同当。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一进门就听见哭声酸楚,我那小儿子,已活活饿死!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我怎能压抑住满腔悲痛,邻居们也呜呜咽咽,泪流不止!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说不出内心里多么惭愧,做父亲的人,竟然没本事养活孩子!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谁能料到:今年的秋收还算不错,穷苦人家,却仍然弄不到饭吃!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我好歹是个官儿,享有特权:既不服兵役,又没有交租纳税的负担。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还免不了这样悲惨的遭遇,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啊,就更加辛酸。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想想失去土地的农民,已经是倾家荡产,又想想远守边防的士兵,还不是缺吃少穿。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忧民忧国的情绪啊,千重万叠,高过终南,浩茫无际,又怎能收敛!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杜甫诗选注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53-59 .2、 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网.http://jpkc.hutc.zj.cn/rwxy/gdwx/yuedushumu/st/54dupu.htm3、 于海娣 等 .唐诗鉴赏大全集 .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0 :161-164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杜陵:地名,在长安城东南,杜甫祖籍杜陵。因此杜甫常自称少陵野老或杜陵布衣。布衣:平民。此时杜甫虽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这一八品小官,但仍自称布农。老大:杜甫此时已44岁。拙:笨拙。这句说年龄越大,越不能屈志随俗;同时亦有自嘲老大无成之意。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许身:自期、自许。一何愚:多么愚腐。稷与契:传说中舜帝的两个大臣,稷是周代祖先,教百姓种植五谷;契是殷代祖先,掌管文化教育。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濩落:即廓落,大而无用的意思。契阔:辛勤劳苦。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盖棺:指死亡。觊豁:希望达到。这两句说,死了就算了,只要活着就希望实现理想。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穷年:终年。黎元:老百姓。肠内热:内心焦急,忧心如焚。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弥:更加,越发。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江海志:隐居之志。潇洒送日月:自由自在地生活。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尧舜君:此以尧舜比唐玄宗。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廊庙具:治国之人才。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葵藿:指葵与藿,均为菜名。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顾:想一想。蝼蚁辈:比喻那些钻营利禄的人。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胡为:为何?大鲸:比喻有远大理想者。辄:就,常常。拟:想要。偃溟渤:到大海中去。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以兹误生理:因为这份理想而误了生计。干谒:求见权贵。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兀兀:穷困劳碌的样子。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巢与由:巢父、许由都是尧时的隐士。
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沉饮聊自遣:姑且痛饮,自我排遣。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天衢:天空。峥嵘:原是形容山势,这里用来形容阴云密布。客子:此为杜甫自称。发:出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南。嵽嵲:形容山高,此指骊山。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蚩尤:传说中黄帝时的诸侯。黄帝与蚩尤作战,蚩尤作大雾以迷惑对方。这里以蚩尤代指大雾。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瑶池:传说中西王母与周穆王宴会的地方。此指骊山温泉。气郁律:温泉热气蒸腾。羽林:皇帝的禁卫军,摩戛:武器相撞击。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
殷:充满。胶葛:山石高峻貌。这句指乐声震动山冈。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长缨:指权贵。缨,帽带。短褐:粗布短袄,此指平民。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彤庭:朝廷。圣人:指皇帝。筐篚:两种盛物的竹器。古代皇帝以筐、篚盛布帛赏赐群臣。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臣如”两句意为:臣子如果忽视此理,那么皇帝的赏赐不是白费了吗?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多士”两句意为:朝臣众多,其中的仁者应当惶恐不安地尽心为国。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内金盘:宫中皇帝御用的金盘。卫、霍:指汉代大将卫青、霍去病,都是汉武帝的亲戚。这里喻指杨贵妃的从兄、权臣杨国忠。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中堂:指杨氏家族的庭堂。舞神仙:像神仙一样的美女在翩翩起舞。烟雾:形容美女所穿的如烟如雾的薄薄的纱衣。玉质:指美人的肌肤。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煖客”以下四句:极写贵族生活豪华奢侈。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荣、枯:繁荣、枯萎。此喻朱门的豪华生活和路边冻死的尸骨。惆怅:此言感慨、难过。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北辕:车向北行。杜甫自长安至蒲城,沿渭水东走,再折向北行。泾渭:二水名,在陕西临潼境内汇合。官渡:官设的渡口。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高崪兀:河中的浮冰突兀成群。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崆峒:山名,在今甘肃省岷县。天柱:古代神话说,天的四角都有柱子支撑,叫天柱。恐触天柱折:形容冰水汹涌,仿佛共工头触不周山,使人有天崩地塌之感。表示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担心。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河梁:桥。坼:断裂。枝撑:桥的支柱。窸窣:象声词,木桥振动的声音。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行旅相攀援:行路的人们相互攀扶。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异县:指奉先县。十口隔风雪:杜甫一家十口分居两地,为风雪所阻隔。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庶:希望。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贫窭:贫穷。仓卒:此指意外的不幸。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名不隶征伐:此句自言名属“士人”,可按国家规定免征赋税和兵役、劳役。杜甫时任右卫卒府兵曹参军,享有豁免租税和兵役之权。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平人固骚屑:平民百姓本来就免不了赋役的烦恼。平人:平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民”为“人”。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失业徒:失去产业的人们。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忧端齐终南:忧虑的情怀像终南山那样沉重。澒洞:广大的样子。掇:收拾,引申为止息。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杜甫诗选注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53-59 .2、 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网.http://jpkc.hutc.zj.cn/rwxy/gdwx/yuedushumu/st/54dupu.htm3、 于海娣 等 .唐诗鉴赏大全集 .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0 :161-164 .在杜甫的五言诗里,这是一首代表作。公元755年(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的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然而诗人在长安往奉先县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已经显示出社会动乱的端倪,所以诗中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这显示出了诗人敏锐的观察力。
原诗五百字,可分为三大段。开头至“放歌破愁绝”为第一段。这一段千回百折,层层如剥蕉心,出语的自然圆转。
杜甫旧宅在长安城南,所以自称杜陵布衣。“老大意转拙”,如同俗语说“越活越回去了”。说“笨拙”,是指诗人偏要去自比稷与契这两位虞舜的贤臣,志向过于迂阔,肯定是会失败的。濩落,即廓落,大而无当,空廓而无用之意。“居然成濩落”,意思是果然失败了。契阔,即辛苦。诗人明知一定要失败,却甘心辛勤到老。这六句是一层意思,诗人自嘲中带有幽愤,下边更逼进了一步。人虽已老了,却还没死,只要还未盖棺,就须努力,仍有志愿通达的一天,口气是非常坚决的。孟子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杜甫自比稷契,所以说“穷年忧黎元”,尽他自己的一生,与万民同哀乐,衷肠热烈如此,所以为同学老先生们所笑。他却毫不在乎,只是格外慷慨悲歌。诗到这里总为一小段,下文便转了意思。
隐逸本为士大夫们所崇尚。杜甫说:“我难道真的这样傻,不想潇洒山林,度过时光吗?无奈生逢尧舜之君,不忍走开罢了。”从这里又转出一层意思:“生在尧舜一般的盛世,当然人才济济,难道少你一人不得吗?构造廊庙都是磐磐大才,原不少我这样一个人,但我却偏要挨上来。”诗人像这样讲,说不上什么原故,只是一种脾气性情罢了,好比向日葵老跟着太阳转。忠君爱国发乎天性,固然很好,不过却也有一层意思必须找补的。诗人想:“世人会不会觉得自己过于热中功名,奔走利禄?”所以接下去写道:为个人利益着想的人,像蚂蚁似的能够经营自己的巢穴;他却偏要向沧海的巨鲸看齐,以至于把生计都给耽搁了。诗人虽有用世之心,可是因为羞于干谒,一直以来都是辛辛苦苦,埋没风尘。
下面又反接找补。上文说“身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意思是:“尧舜之世,何尝没有隐逸避世的,例如许由、巢父。巢父、许由是高尚的君子,我虽自愧不如,却也不能改变我的操行。”这两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禄,又不忍像巢父、许由那样跳出圈子去逃避现实,只好饮酒赋诗。沉醉或能忘忧,放歌聊可破闷。诗酒流连,好像都很风雅,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诗篇开首到此,进退曲折,尽情抒怀,诗人热烈的衷肠非常真实。
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这一段,记叙、描写、议论并用。首六句叙上路情形,在初冬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动身,清早过骊山,玄宗和贵妃正在华清宫。“蚩尤”两句的旧注多有错误。蚩尤曾经作雾,即用作“雾”的代语,下面说“塞寒空”即是雾。在这里,只见雾塞寒空,雾重故地滑。温泉蒸气郁勃,羽林军校往来如织。骊宫冬晓,气象万千。寥寥数笔,写出了真正的华清宫。“君臣留难娱,乐动殷胶葛”两句亦即白居易《长恨歌》所说的“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说“君臣留欢娱”,轻轻点过,却把唐玄宗一起拉到浑水里去。上文所谓“尧舜之君”,不过是诗人说说好听,遮遮世人眼罢了。
“彤庭”四句,沉痛极了。一丝一缕都出于女工之手,朝廷却用横暴鞭挞的方式攫夺来。然后皇帝再分赏群臣,叫他们好好地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视了这个道理,辜负国恩,就等于白扔了。然而王公大臣却都是如此,诗人心中根本不能平静。“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句中“如”、“岂”两个虚词,一进一退,逼问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却挤满了这班贪婪庸鄙、毫无心肝的家伙,国事的危险如同千钧一发,仁人的心应该是会战栗的。
“况闻”以下更进了一步。“闻”者虚拟之词,宫禁事秘,不敢说一定。不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枢”、“大内”的情形也不会比他们好一些,或者还要更加厉害。诗人听说大内的奇珍异宝都已进了贵戚豪门,这应当是指杨国忠之流。“中堂”两句,写美人如玉,被烟雾般的轻纱笼着,暗指虢国夫人、杨玉环,这种攻击法,一步逼紧一步,离唐玄宗只隔一层薄纸了。
诗中不宜再尖锐地说下去,所以转入平铺。“煖客”以下四句两联,十字作对,称之为隔句对或者扇面对,调子相当地纡缓。因意味太严重了,不能不借藻色音声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冲淡。其实,纡缓中又暗蓄进逼之势。貂鼠裘,驼蹄羹,霜橙香橘,各种珍品尽情享受,酒肉凡品,不须爱惜。在这里,本来文势稍宽平了一点儿,诗人又紧接着大声疾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也不肯放松,一笔也不肯落平。这是传诵千古的名句。表面上一往高歌,暗地里却结上启下,令读者不觉,《杜诗镜铨》里评价说“拍到路上无痕”,讲得很对。骊山宫装点得像仙界一般,而宫门之外即有路倒尸。咫尺之间,荣枯差别这样大,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诗人不能再说,亦无须再说了。在这儿打住,是很恰当的。
第三段从“北辕就泾渭”至末尾。全篇从诗人自己忧念家国说起,最后又以他自己的境遇联系时局作为总结。“咏怀”两字通贯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叙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异文。仇兆鳌注:“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时正冬,冰凌未解也。”这一说法不妥,这首诗大约作于十月下旬,不必拘泥于隆冬时节。作群冰,诗意自惬。虽然冬天很寒冷,但高处的水流激湍,水还没有冻结。下文“高崒兀”、“声窸窣”,作“冰”更好。这八句,句句写实,只有“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两句,用共工氏怒触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时势的严重。
接着写到家并抒发感慨。一进门,就听见家人在号啕大哭,这是非常戏剧化的。“幼子饿已卒”,“无食致夭折”,景况是凄惨的。“吾宁舍一哀”,用《礼记·檀弓》记孔子的话:“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舍”字有割舍放弃的意思,这里的意思是:“我能够勉强达观自遣,但邻里且为之呜咽,况做父亲的人让儿子生生的饿死,岂不惭愧。时节过了秋收,粮食原不该缺乏,穷人可还不免有仓皇挨饿的。像自己这样,总算很苦的了。”诗人当时不一定非常困苦,因为他大小总是个官儿,照例可以免租税和兵役的,但他尚且狼狈得如此,那么一般平民扰乱不安的情况,就要远远胜过他了。弱者填沟壑,强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诗人想起世上有很多失业之徒,久役不归的兵士,那些武行脚色已都扎扮好了,只等上场锣响,便要真杀真砍,大乱的来临已迫在眉睫,他的忧愁从中而来,不可断绝,犹如与终南山齐高,与大海一样茫茫无际。表面看来,似乎穷人发痴,痴人说梦,但实际上过不了多久,安史之乱一爆发,渔阳鼙鼓就揭天而来了,这也正体现了诗人的真知灼见。
这一段文字仿佛闲叙家常,不很用力,却自然而然地于不知不觉中已总结了全诗,极其神妙。结尾最难,必须结束得住,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诗。诗人的思想方式无非是“推己及人”,并没有什么神秘。他结合自己的生活,推想到社会群体;从万民的哀乐,来推定一国的兴衰,句句都是真知灼见,都会应验的。以作品内容而论,杜甫的诗是一代史诗,即使是论事,他的诗也是可以供千秋万代的后世加以鉴戒的。
参考资料:
1、 程千帆 等 .唐诗鉴赏辞典 .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3 :445-4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