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人生迁化必有终结,宇宙至理自古而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古代传说松乔二仙,如今他们知向谁边?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故旧好友送我美酒,竟说饮下可成神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初饮一杯断绝杂念,继而再饮忘却苍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苍天何尝离开此处?听任自然无物优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云鹤生有神奇翅膀,遨游八荒片刻即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自我抱定任真信念,勤勉至今已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身体虽然不断变化,此心未变有何可言?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79-81运生会归尽,终古谓(wèi)之然。
连雨:连日下雨。运生:运化中的生命。运:天运,指自然界发展变化的规律。生:指生命。会:当。归尽:指死亡。终古:自古以来。终,常。然:这样。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松乔:神话传说中仙人赤松子与王子乔的并称。松,指赤松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乔,指王子乔,名晋,周灵王的太子。好吹签,作风鸣,乘白鹤仙去。于今:至今。定何间:究竟在何处。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故老:故旧父老。乃:竟,表示不相信。饮得仙:谓饮下此酒可成神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shāng)忽忘天。
试酌:初饮。王瑶注:“初饮。”百情:指各种杂念。远:有忘却,断绝之意。重觞:谓连饮数杯酒。忘天:忘记上天的存在。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去此:离开这里。任真:听其自然。率真任情,不加修饰。无所先: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yú)还。
云鹤:云中之鹤。用丁令威化鹤典故。八表:八方之外,泛指极远的地方。须臾:片刻。
自我抱兹独,僶(mǐn)俛(miǎn)四十年。
独:指任真。僶俛:努力,勤奋。
形骸久(hái)已化,心在复何言。
形骸:指人的形体与骨骸。化:变化。心在:指“任真”之心依然不变。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79-81这是一首饮酒诗,也是一首哲理诗。诗题为“连雨独饮”,点出了诗人饮酒的环境,连日阴雨的天气,诗人独自闲居饮酒,不无孤寂之感、沉思之想。开篇便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论题:“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人生于运行不息的天地之间,终究会有一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这句话虽然劈空而至,却是诗人40岁以来经常缠扰心头、流露笔端的话题。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文人诗歌中不断重复着“生年不满百”的哀叹。陶渊明则将人的自然运数,融入天地万物的运化之中,置于自古如此的广阔视野里,从而以理智、达观的笔调来谈论人生必有死的自然现象了。
在“运生会归尽”的前提下,诗人进一步思索了应该采取的人生态度。道教宣扬服食成仙说,企图人为地延长人生的年限。这在魏晋以来,曾经引起一些名士“吃药”养生的兴趣。但是动荡的社会、黑暗的政治,也使一些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文人看透了神仙之说的虚妄。曹植就感叹过:“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有过“帝乡不可期”的省悟文辞。所以接下两句诗就是针对着道教神仙之说提出了反诘:“世间有松乔,于之定何间?”
开篇四句诗不过是谈人生必有一死,神仙不可相信,由此转向了饮酒:“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的诗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一种不求长生,但求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陶渊明也从否定神仙存在转向饮酒,却自有新意。“乃言饮得仙”中的“乃”字,顺承前面“松乔”两句,又形成语意的转折。那位见多识广的老者,竟然说饮酒能够成仙。于是诗人先“试酌”一杯,果然觉得各种各样牵累人生的情欲,纷纷远离自己而去了;再乘兴连饮几杯,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这就是“故老”所谓“饮得仙”的美妙境界吧!
然而,“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一个“天”字锁接前句,又以问句作转折。继而以“任真无所先”作答。任真,可以说是一种心境,就是诗人借助饮酒的刺激体验到的“百情远”的境界。这句诗的潜在意思是,人与万物都是受气于天地而生的,只是人有“百情”。如果人能忘情忘我,也就达到了与物为一、与自然运化为一体的境界,而不会感到与天地远隔,或幻想着超越自然运化的规律去求神仙了。这就是任真,也就是任天。当然这种心境只是短暂的,“忽忘天”的“忽”字,便点出了这是一时间的感受。任真,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指顺应人自身运化的规律。陶渊明并不主张终日饮酒以忘忧,他认为“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形影神·神释》)他只希望“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这两句仍用仙人王子乔的典故。据《列仙传》,王子乔就是“乘白鹤”升天而去的。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很快飞回来。但是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我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这表达了诗人独任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表现了诗人孤高耿介的个性人格。
结尾两句总挽全篇:“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所谓“化”,指自然物质的变化,出自于《庄子·至乐篇》所言:“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全诗正是从观察“运生会归尽”而推演到了观察自我形骸的变化。“心在”,指诗人四十多年来始终抱守的任真之心。这两句诗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所言“形迹凭化迁,灵府长独闲”,意思相同。任凭形体依照自然规律而逐渐变化,直至化尽,我已经抱定了任真的信念,还有什么忧虑可言呢?这两句诗也可以看作《形影神·神释》中结语的缩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依此而看,陶渊明的自然迁化说,并不同于《庄子》以生为累,以死为解脱的虚无厌世说。
总观全诗,以“运生会归尽”开端,感慨极深,继而谈饮酒的体验,又将“百情”抛远,结尾点出“形骸久已化”,似乎有所触发,却以“心在复何言”一语收住了。全诗对触发诗人感慨生死的具体情由,始终含而不露,却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全诗重在议论哲理、自我解脱,几次使用问句,造成语意转折,语气变化,又能前后映衬,扣紧开端的论题。这都显示了陶渊明哲理诗的特色。诗人谈论生死以及乘化归尽的人生态度,实在是蕴积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也表现了诗人在厌倦了伪巧黑暗的社会现实后,在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中,始终独守任真之心,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535-537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五柳先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名,因为他的住宅旁边种着五棵柳树,就以此为号。他安安静静,很少说话,也不羡慕荣华利禄。喜欢读书,只领会要旨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过分探究;每当对书中的内容有所领会的时候,就会高兴得连饭也忘了吃。他生性喜爱喝酒,家里贫穷常常不能得到满足。亲戚朋友知道他这种境况,有时摆了酒席来招待他。他去喝酒就喝个尽兴,希望一定喝醉;喝醉了就回家,竟然说走就走。简陋的居室里空空荡荡,遮挡不住风雨和烈日,粗布短衣上打满了补丁,盛饭的篮子和饮水的水瓢里经常是空的,可是他还是安然自得。常常写文章来自娱自乐,也稍微透露出他的志趣。他从不把得失放在心上,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赞语说:黔娄的妻子曾经说过:“不为贫贱而忧虑悲伤,不为富贵而匆忙追求。”这话大概说的就是五柳先生这一类的人吧?一边喝酒一边作诗,为自己抱定的志向而感到快乐。不知道他是无怀氏时代的人呢?还是葛天氏时代的人呢?
参考资料:
1、 李景强.《古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2、 人教版八下语文课文《五柳先生传》.人民教育出版社[引用日期2014-03-2]3、 张永刚 等.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与作品选(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2014、 陶渊明 著 刘继才 编.陶渊明诗文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283-2875、 陶渊明 著 逮钦立 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shì)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zhé)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zēng)不吝(lìn)情去留。环堵(dǔ)萧然,不蔽风日;短褐(hè)穿结,箪(dān)瓢(piáo)屡空,晏(yàn)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何许人:何处人。也可解作哪里人。许,处所。详:知道。姓字:姓名。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冠后另立别名称字。因以为号焉:就以此为号。以为,以之为。焉,语气助词。不求甚解:这里指读书只求领会要旨,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过分探究。会意:指对书中的有所体会。会:体会、领会。欣然:高兴的样子。嗜:喜好。亲旧:亲戚朋友。旧,这里指旧交,旧友。如此:像这样,指上文所说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或:有时。造饮辄尽:去喝酒就喝个尽兴。造,往,到。辄,就。期在必醉:希望一定喝醉。期,期望。既:已经。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态度率真,来了就喝酒,喝完就走。曾不,竟不。吝情,舍不得。去留,意思是离开。环堵萧然:简陋的居室里空空荡荡。环堵:周围都是土墙,形容居室简陋。堵,墙壁。萧然,空寂的样子。短褐穿结:粗布短衣上打了个补丁。短褐,粗布短衣,穿结,指衣服破烂。穿,破。结,缝补。箪瓢屡空:形容贫困,难以吃饱。箪,盛饭的圆形竹器。瓢,饮水用具。屡:经常。晏如:安然自若的样子。自终:过完自己的一生。
赞曰:黔(qián)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jí)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chóu)乎?衔觞(shāng)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yú)?葛天氏之民欤?
赞:传记结尾的评论性文字。黔娄:战国时期齐稷下先生,齐国有名的隐士和著名的道家学,无意仕进,屡次辞去诸侯聘请。他死后,曾子前去吊丧,黔娄的妻子称赞黔娄“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戚戚:忧愁的样子。汲汲:极力营求的样子、心情急切的样子。其言:推究她所说的话。兹:这。若人:此人,指五柳先生。俦:辈,同类。觞:酒杯。以乐其志:为自己抱定的志向感到快乐。以,用来。无怀氏:与下面的“葛天氏”都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据说在那个时代,人民生活安乐,恬淡自足,社会风气淳厚朴实。
参考资料:
1、 李景强.《古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2、 人教版八下语文课文《五柳先生传》.人民教育出版社[引用日期2014-03-2]3、 张永刚 等.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与作品选(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2014、 陶渊明 著 刘继才 编.陶渊明诗文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283-2875、 陶渊明 著 逮钦立 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篇文章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正文。第二部分是赞语。
正文部分又可分为四小节。第一节自开头至“因以为号焉”,交代“五柳先生”号的由来,开篇点题。“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文章开头第一句,即把这位先生排除在名门望族之外,不仅不知他的出身和籍贯,“亦不详其姓字”,五柳先生是一位隐姓埋名的人。晋代是很讲究门第的,而五柳先生竟与这种风气背道而驰,这就暗示五柳先生是一位隐士。“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就这样随便地取了一个字号。五柳先生不仅隐姓埋名,而且根本就不重视姓字,用庄子的话说,“名者,实之宾也”,本就无关紧要。但他看中五柳树的原因也许五柳先生宅边并无桃李,只有这么几棵柳树,这与后面所写“环堵萧然”是一致的。五柳先生的房屋简陋,生活贫穷,这五柳树带一点清静、淡雅、简朴的色彩。以五柳为号也就显示了五柳先生的性格。
第二节自“闲静少言”u001e至“欣然忘食”,写五柳先生的禀性志趣。接着写五柳先生的生活、性格。“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这是五柳先生最突出的地方。闲静少言是五柳先生的外在表现,不慕荣利,才是五柳先生的真实面貌。因为不追求荣利,五柳先生就无须奔忙,不用烦躁,自然也就闲,也就静,用不着喋喋不休。但这种闲静少言,并不等于五柳先生没有志趣。但这一节主要是写其“好读书”而善读书。但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就与五柳先生的“不慕荣利”有关。五柳先生读书的目的,是一种求知的满足,精神的享受,所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表明了五柳先生是一位有知识的人,和那个时代的社会对他的限制和迫害。
第三节自“性嗜洒”至“不吝情去留”,写“五柳先生”的饮酒嗜好。作者强调他的嗜洒是出于天性,而非门阀之士的放荡纵酒,自我麻醉。但嗜洒与家贫又是矛盾的,他不慕荣利,不能摆脱贫困,便“不能常得”到酒。这说明他不因嗜酒而失节。至于亲友请他吃酒,他却毫无拘束,一去即饮,一醉方休,又反映了他的坦率与认真,并没有当时所谓名士的虚伪与矫情。饮酒是他在那种时代环境里使自己得到解脱的一种方法。
第四节自“环堵萧然”至“以此自终”,写“五柳先生”的安贫与著文。他虽然居室破漏,衣食不足,但却安然自得。这正是他安贫乐道的表现。而“常著文章自娱”,不入尘网,则是他读书“每有会意”的结果。并且,“忘怀得失”又是他“不慕荣利”的性格使然。这些既与前文相照应,又收束了全篇。
对五柳先生的生活、志趣作了叙述以后,第二部分文章结尾也仿史家笔法,加个赞语。这个赞语的实质就是黔娄之妻的两句话:“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两句话与前面写到的“不慕荣利”相照应,这是五柳先生最大的特点和优点。陶渊明正是通过五柳先生“颇示己志”,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文章最后有两句设问的话:“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既表达了他对上古社会淳朴风尚的向往之情,又说明他是一位有着美好理想的隐士。同时也是对世风日卜的黑暗现实的针砭与嘲飒。
参考资料:
1、 苗絮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研究述评[J]; 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01期 2、 李景强.《古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3、 陶渊明 著 刘继才 编.陶渊明诗文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283-2874、 朱一清.古文观止赏析集评(三):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35-385、 张燕瑾 .汉魏六朝诗歌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65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白发覆垂在两鬓,我身已不再结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身边虽有五男儿,总不喜欢纸与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舒已经十六岁,懒惰无人能相比。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阿宣快到十五岁,也是无心去学习。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阿雍阿端年十三,竟然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通儿年龄近九岁,只知寻找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天命如果真如此,姑且饮酒莫论理。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79-181白发被(pī)两鬓(bìn),肌肤不复实。
责子:对儿子的责备、批评。被:同“披”,覆盖,下垂。鬓:面颊两旁近耳的头发。肌肤:指身体。实:结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hào)纸笔。
五男儿:五男儿:陶渊明有五个儿子,大名分别叫俨、俟、份、佚、佟,小名分别叫舒、宣、雍、端、通。这首诗中皆称小名。好:喜欢,爱好。纸笔:这里代指学习。
阿舒已二八,懒惰(duò)故无匹。
二八:即十六岁。故:同“固”,本来,一向。一作“固”。无匹:无人能比。匹,字形近于“二”、“八”之合,这里用了析字的修辞法。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行:行将,将近。志学:指十五岁。文术:指读书、作文之类的事情。
雍(yōng)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六与七:六加七等于十三,这里用了数字的离合。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lì)。
垂九龄:将近九岁。垂,即将到。觅:寻觅,寻找。
天运苟(gǒu)如此,且进杯中物。
天运:天命,命运。苟:如果。杯中物:指酒。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79-181此诗先说自己老了:“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这两句写老相写得好,特别是后一句说自己肌肤松弛也不再丰满了,这话少见有人道出。后面是写儿子不中用:“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总写一笔五个儿子不喜读书,不求上进。下面分写:“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舒是老大,十六岁了,而懒惰无比。“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阿宣是老二,行将十五岁了,就是不爱学写文章。这里语意双关,到了“志学”的年龄而不志于学。“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雍、端两个孩子都十三岁了,但不识数,六与七都数不过来。“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通子是老五,快九岁了,只知贪吃,不知其它。“垂”与前“行”义同,都是将近的意思。按,这里用了“孔融让梨”的典故。《后汉书·孔融传》注引孔融家传,谓孔融四岁时就知让梨。而阿通九岁了却是如此,可见蠢笨。作者将儿子一一数落了一番后,感到很失望,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这两句意思是:假若天意真给了他这些不肖子,那也没有办法,还是喝酒吧。
这首诗写得很有趣。关于它的用意,后代的两个大诗人有很不相同的理解。一个是杜甫,一个是黄庭坚。杜甫的意见是认为《责子》此诗是在批评儿子不求上进,而黄庭坚予以否认。诗题为“责子”,诗中确实有对诸子责备的意思,作者另有《命子》诗及《与子俨等疏》,对诸子为学、为人是有着严格的要求的。陶渊明虽弃绝仕途,但并不意味着脱离社会、脱离文明、放弃对子女教育的责任,他还有种种常人之情,对子女成器与否的挂虑,就是常情之一。杜甫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此诗的。但是,杜甫的理解又未免太认真、太着实了些。批评是有的,但诗的语句是诙谐的,作者不是板着面孔在教训,而是出以戏谑之笔,又显出一种慈祥、爱怜的神情。可以说,儿子的缺点都是被夸大了的,漫画化了的,在叙说中又采用了一些有趣的修辞手法,体现出作者下笔时的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这是带着笑意的批评,是老人的舐犊情深。这样看来,黄庭坚的体会又是颇为精妙的。
用诗来描写儿女情态,首见左思《娇女诗》,唐代不少诗人都写有这方面作品,陶渊明起了推波助澜作用。这对诗歌题材的扩大及日常化是有不可低估的意义的。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569-570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茅屋盖在僻巷边,远避仕途心甘愿。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当夏长风骤然起,林园宅室烈火燃。
一宅无遗宇,肪舟荫门前。
房屋焚尽无住处,船内遮荫在门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初秋傍晚景远阔,高高明月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果菜开始重新长,惊飞之鸟尚未还。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
夜半久立独沉思,一眼遍观四周天。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年少守操即谨严,转眼已逾四十年。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生命托付与造化,内心恬淡长安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我性坚贞且刚直,玉石虽坚逊色远。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遥想东户季子世,余粮存放在田间。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饱食终日无忧虑,日出而作日入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既然我未逢盛世,姑且隐居浇菜园。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 .陶渊明集译注 :昆仑出版社 ,2008-01 .2、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5页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寄:寄托,依附。甘:自愿。辞:拒绝,告别,华轩:指富贵者乘坐的车子。轩:占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华轩”在这里是代指仕途之功名富贵。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fán)。
长风:大风。林室:林木和住宅。从此诗“果菜始复生”句可知,大火不仅焚毁了房屋,连同周围的林园也一并遭灾。顿:顿时,立刻。燔:烧。
一宅无遗宇,肪(fáng)舟荫门前。
宇:屋檐,引申为受覆庇、遮盖处。航:船。荫门前:谓遮荫于门前。林室皆焚毁,只有门前的航舟内尚有遮荫处。
迢(tiáo)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迢迢:遥远的样子。这里形容秋夕景象的空阔辽远。新秋夕:初秋的傍晚。亭亭:高貌。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始复生:开始重新生长。惊鸟:被火惊飞的鸟。
中宵伫(zhù)遥念,一盼周九天。
中宵:半夜。伫:长时间地站立。遥念:想得很远。盼:看。周:遍,遍及。九天:这里指整个天地。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总发:即“总角”,称童年时代。古时儿童束发于头顶。孤介:谓操守谨严,不肯同流合污。奄:忽,很快地。出:超出。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形迹:身体,指生命。凭:任凭。化:造化,自然。往:指变化。灵府:指心。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贞刚:坚贞刚直。自:本来。质:品质、品性。乃:却。这两句是说,我的品质坚贞刚直,比玉石都更坚贞。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仰想:遥想。东户:东户季子,传说中上古太平时代的君主。宿:存放。中田:即田中。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鼓腹:饱食。无所思:无忧无虑。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guàn)我园。
遂:就。灌我园:浇灌我的田园。这里指隐居躬耕。
参考资料:
1、 孟二冬 .陶渊明集译注 :昆仑出版社 ,2008-01 .2、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5页“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起头这两句是写他这几年的平静生活。“草庐”即他归田后营建的“草屋八九间”。“穷巷”,偏僻的村巷。“华轩”,达官乘坐的漂亮的车子,这里代指仕宦生活。居陋巷而绝功名之念,这样的意思在归田后许多诗中屡见陈述。这里用一个“甘”字,见出他这种态度出于自觉自愿,也显见他心情的平静自然。可是,“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天炎风息,丛集在一起的房子顿时烧掉了。着一“顿”字,见出打击的沉重。“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他的住宅没有剩下一间房子,只好将船翻盖在门前,以遮蔽风雨。“舫舟荫门前”一般解释为寄居在船上,似非确。《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与这句结构相同,“荫”也为覆盖的意思。在陆地上以舟作棚,现时还常见着。以上可谓第一段,写“遇火”情况。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曰“新秋”,曰“月将圆”,见出是七月将半的时令,离遇火已近一个月了。“迢迢”,意同遥遥,显出秋夜给人漫长的感觉。“亭亭”,高远的样子,这是作者凝视秋月的印象。这两句既写出了节令的变化,又传出了作者耿耿不寐的心情。这是火灾予他心理的刺激。“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遭火熏烤的周围园圃中的果菜又活过来了,但受惊的鸟雀还没有飞回。从“果菜始复生”见出他生计还有指望,而后一种情况又表示创巨的痛深。在这样的秋夜里,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半夜里他伫立遥想,顾盼之间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了。以上是第二段,写“遇火”后心情的不平静。
下面第三段,所写是“中宵伫遥念”的内容。作者先是自述平生操行:“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他说:我从小就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了(作者此时四十四岁)。“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形体、行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衰老、而变化,可心灵一直是安闲的,没有染上尘俗杂念。“孤介”、“独闲”,都表示他不同于流俗。“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这两句意思说:我具备的贞刚的禀性,玉石也比不上它坚固。这六句是对自己平生的检点,自慰的口吻里又显出自信。他是在遭遇灾变之时作如此回想的,这也表示了他还将这样做,不因眼下困难而动摇。接着他又想起一种理想的生活:“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东户”,指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东户季子,据说那时民风淳朴,道不拾遗,余粮储放在田中也无人偷盗。“中田”即田中。“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这是说,那时候人们生活无忧无虑,人人都安居乐业。这些“仰想”,表现了作者的向往之情,他当时处于那种艰难境地作这种联想,实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这毕竟是空想。“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意思是说:既然已经遇不上这样的时代了,还是灌我的园、耕我的田吧。这表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态度。想起“东户时”,他的情绪不免又波动起来,但他又立即回到眼前的现实,心情又平静下来了。后两句似乎还有这样的意思:丰衣足食不能凭空想,要靠自己的劳动。这就与两年后写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所表达的思想相一致了。
这首诗写作者“遇火”前后的生活情景和心情,很是真切,也很自然。比如遇火前后作者心情由平静到不平静,是几经波折,多种变化,但都显得入情入理,毫不给人以故作姿态之感。火灾的打击是沉重的,不能不带来情绪的反应,此诗若一味旷达,恐非合乎实际了。诗人的可贵,就是以平素的生活信念来化解灾变的影响,以面对现实的态度坚定躬耕的决心,他终于经受住这次考验了。
参考资料:
1、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4-545页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与您分别时间还不久,经过的时间还不到十天。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我的思念多么的深厚,这愁绪就像多年没见一般。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虽说(我俩)相距近在咫尺,(相见)却难如越过九重天。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和暖的夏天,草木是那样的昌盛繁茂。
参考资料:
1、 李明忠主编.《潍坊诗词》:齐鲁书社,1992年08月第1版:第2-3页2、 吴云,冀宇选注.《汉魏六朝诗三百首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01:第145-146页3、 唐满先编注.《建安诗三百首详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12:第272页4、 吴云主编.《建安七子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293页5、 韩格平著.《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第349页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刘桢(170?—217),字公干,东平宁阳(今山东宁阳县)人,汉魏之际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为曹操掾属。其五言诗风格道劲,语言质朴,当时负有盛名,后人以他与曹植并举,称为“曹刘”。作品已散佚,明人辑有《刘公干集》。作者好友之一。子:你,对刘桢的尊称。无几:表示时间过去不久。所经:经过的时间。一旬:十天。
我思一何笃(dǔ),其愁如三春。
一何:多么。笃:深厚,真诚。三春:多年。三,虚指多数。春,指年,古代常以季节名代表年。
虽路在咫(zhǐ)尺,难涉如九关。
咫尺:比喻距离很近。咫为古代长度名,周制八寸,合今制市尺六寸二分二厘。涉:度过,越过。九关:九重天门。关:闭门的横木,这里指门。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陶陶:和暖的样子。朱夏:夏天。昌且繁:(草木)昌盛繁茂的样子。
参考资料:
1、 李明忠主编.《潍坊诗词》:齐鲁书社,1992年08月第1版:第2-3页2、 吴云,冀宇选注.《汉魏六朝诗三百首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01:第145-146页3、 唐满先编注.《建安诗三百首详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12:第272页4、 吴云主编.《建安七子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293页5、 韩格平著.《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第349页“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写分别之日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十天。这两句为后面写二人感情之深做铺垫。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我对你的思念是多么深重,虽然分别没几天,但我的感觉如同分别了好多年那样漫长。此句明显套用《诗经·王风·采葛》中“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之诗句的意境。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这里将相距之近与相见之难对比,更加重了对友人的思念。刘桢《赠徐干》“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之句,二人处于不同的部门:刘祯因罪被拘禁,而徐干为官在西掖园,两地很近,但两人却无故不得相见,因此才有路在咫尺,难涉九关之叹。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全句说,盛阳的夏季,草木是那样的昌盛而繁茂。全诗前六句写情,结尾两句写景,以草木之繁茂喻比诗人与刘桢情谊之绵长,融情于景,以景写情,情景交融,表现出无限的回味和深长的意境。
这首诗明白如话,无丝毫矫揉造作,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诗歌以“与子别无几”领起,以“其愁如三春”相接,极写相思之深;以“虽路在咫尺”与“难涉如九关”相对比,续写相见之难。在相别与难见的内心情感矛盾冲突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思念友人的思想情感。
全诗只有八句,四十个字,从其所表达的形象的生动性和情感的丰富性中,可见诗人之功力。
参考资料:
1、 李文禄著.《建安七子评传》:沈阳出版社,2001.01:第90-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