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有客人来访时欣喜非常,无人关心时只能与落花对话。
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微醺如酒的春风拂弄着细细的草叶,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沙滩上。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
长久的客居生活总像是梦境一般,只有朋友来时才能不再思念故乡。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一天已经过去,琴和书还未整理,独坐送走残余的晚霞。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青眼:指对人喜爱。
暖风熏(xūn)细草,凉月照晴沙。
凉月:秋月。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整:整理。
首联写的是他卜居山林的日常生活状态。有客人的时候就兴高采烈,欢喜无已;无人来访之时,没有人可以与之派遣寂寞、交流思想心得,就只能与落花对话,寂寞之情油然而生。仅仅依据这首诗的行文风格,从诗面上来分析,“有客”是衬“无人”的,而写“开青眼”的短暂喜悦,正是为了更好地表现“问落花”的孤独。
实际上,在李贽的独居过程中,“有客”确是极少数,更多的时候是寂寞一人。当然这里的“客”并非指任何来访者,而是与李贽志同道合、思想统一的人,只有这样的人在李贽看来才能称之为“客”,否则他是闭门不见的。在《高洁说》中,李贽对这一点有很明确的解释: “谓予自至黄安,终日锁门,而使方丹山有好个四方求友之讥;自住龙湖,虽不锁门,然至门而不得见,或见而不接礼者,纵有一二加礼之人,亦不久即厌弃。是世俗之论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其实不着手于此,仅仅从诗面“有客开青眼”,亦可略见一斑。一个“开”字写出了蓦然惊喜的心情,同时表明了更多的时候他是像阮籍那样,“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的。
“无人问落花”一句中,“落花”是古典诗词里的常见意象,落花暮春,象征着美好事物的消逝和时光无可挽回的流淌。沈周因伤其子之逝,赋《落花诗》十首;林黛玉有葬花之哀;王维细数落花,心有所感而独坐良久,皆有此意。究竟李贽有没有“问落花”类似的举动,其实不必坐实,作者只是借这样一个常见意象来借代自己独处时的寂寞心情,或亦有叹老之感。这样,首联就为全诗营造了一种伤感落寞的气氛。
颔联一句,前为春,后为秋;前为白天,后为夜晚,是通过四季转换、昼夜交替来表现终年独坐的状态。这两句没有用常见的艺术手法,通过主观感觉把自然景致极端化,从正面或反面表现内心的情感。而是用很轻柔的笔触,描绘了山间淡雅平静的氛围。如果把“凉月照晴沙”试写成“凉月照寒沙”,其透骨冰凉,就完全是另一种意境了。你看微醺如酒的春风拂弄着细细的草叶,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广阔的沙滩。这种生活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夜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雅趣。然而李贽是向往激烈快意的生活、要高举大旗,领导社会风气变革的时代先驱,这种山林野逸之乐,是难以使他心情平静的,只是越发使他觉得寂寞。
“客久翻疑梦”,客居在外久了,使得他反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像是梦境里一样飘忽不定,梦醒时又能回到家中安稳度日的时光。一般诗词文赋中的“家”都指故乡,即在父母身边从小长大的故居。而李贽不到二十岁就外出宦游,其后更是一生辗转迁徙、漂泊无依,没有所谓的“家”,故此处的“家”更应该的乡居故里。虽然李贽“平生不爱属人管”,少年居家读书的经历亦未必尽其所愿,但人在漂泊不定、受尽艰辛时有倦鸟归巢之感,是很正常的心理。“朋来不忆家”,只有朋友来的时候,高谈阔论,一抒心臆,才能暂时放下思乡的愁怀。但是正如第一句所分析的,朋友散落在天涯,要来访一次,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李贽还是独自在乡愁的煎熬中寂寞着。这一句的对比手法,其实和首联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反衬之句,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是文章变换法。这里点明了的“朋”,即首联的“客”。变换字法,亦是使文势跳脱之意。
尾联一句写的是:一天又在这样的疏懒遐思中过去了,准备收拾琴和书回去了,不经意回头,看见天边绚丽的晚霞,竟然不觉陶醉其中。然而晚霞虽美,却无人分享,只有自己独看,是否有寂寥之感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两句写得极妙,琴以娱情,书以励志,古人携琴带萧是很普遍的风尚,尤其是明代以后。在早期山水画里,常常能看到高士拾阶而上,童子负剑后随的形象,而渐渐就演变成童子携琴了。这说明士人的社会习惯已经从李白“十五好剑术,三十成文章”的追求转变为我们现在所熟悉的“琴棋书画”的雅趣了。一天已经告终,诗句就顺势收尾,恰到好处,夕阳的冉冉落下还给人意犹未尽的回味余地,不知作者如何想来。
全诗表现了李贽晚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寥之感,回想其坎坷的一生,顿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慨叹,是其晚年真切感情的流露。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评论者拿盗窃兵符一事做为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凭这一点还够不上拿来责罪于信陵君的哩。那强劲的秦国 暴虐到极点了,如今把其所有的兵力来压于赵国 ,赵国肯定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亡了,那么魏国将要步其后尘;赵国与魏国,又是楚、燕、齐各国的屏障,赵、魏亡了,那么楚、燕、齐各国就得步其后尘了。天下的形势,再没有岌岌可危到像当时一样的了。因此,救赵国,也就是用以救魏国;救这一个国家,也就是用以救六个国家啊。盗窃魏国的兵符来解脱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军队来分担六国的灾难,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那么信陵君真的没有罪过吗?回答是:这话又不对了。我所责备的,是信陵君的心啊!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信陵君不过是一个王室公子罢了 ,魏国自有其君王的嘛。赵国不请求于魏王,而不断地恳切求救于信陵君,这说明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呢。平原君用亲戚情分来激将信陵君,而信陵君也自己为了亲戚的原故,想急于救赵,这说明信陵君只知道有自己的亲戚,不知道还有个君王。他的盗窃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而是为了赵国才如此;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使祸患不在赵国,而在其他国家,即使撤销了魏国的屏障,撤销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去救他的。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亲戚,纵然赵国亡了,信陵君也必然不会救他的。这就是说赵王及其国家的轻重,不能比得上一个平原公子;而且魏国的军备原是依靠它来巩固自己的国家的,如今却拿来供信陵君的一个亲戚使用了。幸而战胜了,还算是可以的;如果不幸而战不胜,做了秦国的俘虏,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来的国家命运来殉葬于自己的亲戚。如果这样,我不知道信陵君用什么来回答魏王呢?!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盗窃兵符的计谋,那是出自侯生,而由如姬来完成的。侯生教魏公子来盗窃兵符,如姬在魏王卧室里替魏公子盗窃兵符,是这两个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啊。我认为信陵君如果为自己打算,不如用赵、魏两国唇齿相依的形势,以激发、上谏魏王,如果不听,就用他本人的想为赵国而牺牲于秦国军中的心愿,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就必然会醒悟了。侯生为信陵君打算,不如朝见魏王来劝说他救赵,如果不听,就以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心愿,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如姬既有意于报答信陵君,不如乘魏王的空闲时,日日夜夜劝他救赵,如果不听从,就用想为公子而死的心愿,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这样做,就使信陵君不辜负魏国,也不辜负赵国;侯生等二人不辜负魏王,也不辜负信陵君。为什么不提出这种计划呢?信陵君只知道有做为亲戚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里边则有宠幸的侍妾,外边则有邻国,低贱者则有像夷门监侯生等乡野之人,又是都只知道有个魏公子,却不知道还有位君王。这就是魏国仅仅有一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啊!自从世运衰败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违背公益而甘心死于私党的行为,却忘掉了守节义而奉公的道理。于是就形成只有重要的宰相而没有具有权威的君王,只有私仇而没有义愤的局面。例如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魏冉,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贫贱时的老朋友,而不知道有赵王。这乃是君王好像旗子一样地被人把持着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原不在于兵符的盗窃与否,若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是盗窃兵符,还是可以的;若是为了赵国,为了一个亲戚,纵然请求魏王,并且公然得到了它,也是有罪过的。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虽是如此,魏王也不得以为是没有罪过的。兵符既藏在卧室之内,信陵君怎么能盗窃了呢?信陵君不害怕魏王,而居然直接请托如姬,这是他平日已看到魏王的疏忽了。如姬不害怕魏王,而敢于盗窃兵符,这是她素来仗恃着魏王的宠爱。木头枯朽了,然后蛀虫就生出来了。古代的君王手握重权,而宫廷内外没有敢不肃敬的,那么信陵君怎能建立私交于赵国呢?赵国怎能私下求救于信陵君呢?如姬怎能承受信陵君的恩惠呢?信陵君怎能施卖恩德于如姬呢?《周易》的所谓“履霜,坚冰至”(踩着路上的寒霜,就意味着坚固的冰块将要出现了)的逐渐形成的道理,难道说“一朝一夕”就会突然发生的吗?由此说来,不只是众人不知道有魏王,连魏王也自以为是个被把持着的旗子呢。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因此,信陵君可以做为人臣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做为人君失权的鉴戒。从《春秋》的书写“葬原仲”和“翚帅师”的笔法来看,哦,圣人考虑得是多么深远啊!
参考资料:
1、 关永礼.《古文观止·续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0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líng)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jí)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jí)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符:兵符,其形如虎,故又称“虎符”。古代将帅出征时,由国君和将帅各执兵符一半,以后国君想调动军队时,须将国君所执的一半送至将帅处,与将帅所执的一半吻合后方能接受命令。岌岌:极端危险。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zhūn)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yān)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chè)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jì)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yīn)戚(qī)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lǔ)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xùn)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平原君:战国时赵惠文王之弟,名赵胜,曾任赵相,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其夫人为信陵君之姐。当秦兵围赵时,平原君曾多次派使者向信陵君求救,并以姻亲关系来打动其心。谢:在这里是“请罪”之意,与现代用法不同。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jiàn)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jī),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侯生:侯赢,原为魏国国都夷门的守门人,后为信陵君家中门客。当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时,他向信陵君提出窃符之计。曷若:何如,倘若。“如姬”句:如姬之父被人杀害,信陵君曾为之复仇,故如姬对信陵君深为感激。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ránɡ)侯,不知有秦王,虞(yú)卿(qīng)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zhuì)旒(liú)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qī)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穰侯:魏冉,秦昭襄王之舅父,曾任秦将军、相国,握有秦国军政大权。“穰侯”为其封号。虞卿:赵孝成王时相国。他和魏国的魏齐曾为早年间的好友,其后魏齐遇难出奔,他为了帮助魏齐,竟弃官与之一起出走。赘旒:旒,同“瘤”,多余的东西。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jìng)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shì)魏王之宠也。木朽(xiǔ)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xián)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zhuì)旒(liú)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huī)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履霜之渐:《易经·坤》:“履霜坚冰至。”说明行路时如踏到霜,则冰天雪地即将到来。葬原仲:原仲为陈国大夫,死后,其旧友季友(鲁国的公子)私自去陈国将其埋葬。孔子认为这是非礼的行动。翚帅师:鲁隐公时,宋、陈等国进攻郑国,宋国也要鲁国出兵,鲁隐公不同意,鲁大夫翚(即羽父)未得允许便帅师而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
参考资料:
1、 关永礼.《古文观止·续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0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欣赏中,我们不仅赞叹古汉语用辞之精妙、简练,并且透过华丽的词藻,也可领略作者的文风文采,然而,除此之外,我们还应重视的就是作者通过文章体现出来的立场或论点。
唐顺之的《信陵君救赵论》一文,以大家所熟知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事件为题材,对已有的评论予以反驳,并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文章开篇简练,没有过多赘述即阐明自己观点,指出赵国在军事上乃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则魏国亦凶多吉少,由此得出“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的论断,因之,信陵君窃符救赵并无不可。
然而,紧接的第二段笔锋一转,切入作者本人观点:“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作者认为,信陵君之所以救赵,并非为保魏国或其他几国,而只因其姻亲平原君在赵。并由此引出,其实信陵君不仅不为就魏国,甚至他心目中根本没有魏王。接下来,作者又将矛头指向魏王,说明信陵君窃符救赵之计所以能成功,魏王本身也有一定疏漏。文章末尾对全片进行综合性的评价,指出为人臣的信陵君之罪在于结党营私,目无君主;为人君的魏王之罪在于君权不明,君威不振,才使得臣子有犯罪的余地。运用辩证法对论点详加阐明,使全文无懈可击。
整篇文章构思严谨,逻辑特征鲜明,以驳斥原有论点开篇,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陈述出自己的论调。不仅如此,更难能可贵的是,全文虽为古文,但词句深入浅出,即使不加注释,也可通篇阅读并把握文章主旨。
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
剑江的春水啊,汹涌而明净;五丈原的太阳,也只剩余影。
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
原有基业还未能由刘禅控制,巨星陨落,你已经病死军营。
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
南阳祠堂,只剩下枯黄的秋草;西蜀关山,也笼罩在暮云之中。
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
汉室正统未续,名声流传万古,不要以成和败,论列三国英雄。
参考资料:
1、 高尚贤.明诗选:春秋出版社,1998:1182、 北京师联教育科学研究所.古诗观止·17·明诗词观止(上册):人民武警出版社,2002:26-273、 李观鼎.中国历代名诗今译: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1307-1308剑江春水绿沄(yún)沄,五丈原头日又曛(xūn)。
武侯:即诸葛亮,三国蜀汉的政治家、军事家,辅佐刘备建立蜀汉,任丞相。刘禅继位后,封为武乡侯。建兴十二年(234),病死于五丈原。剑江:水名,在四川剑州(治所在今四川剑阁县)北。沄沄:江水涌动的样子。五丈原:古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曛:昏暗。
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
后主:即刘禅。
南阳祠(cí)宇空秋草,西蜀(shǔ)关山隔暮云。
南阳祠宇:据传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西南卧龙岗),这里也有武侯庙等古迹。
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
正统:南宋后,三国中奉蜀汉为正统。
参考资料:
1、 高尚贤.明诗选:春秋出版社,1998:1182、 北京师联教育科学研究所.古诗观止·17·明诗词观止(上册):人民武警出版社,2002:26-273、 李观鼎.中国历代名诗今译: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1307-1308这既是一首凭吊诗,又是一首咏史诗。这首诗集中向诸葛亮表达了崇敬仰慕之情,也指出蜀汉事业的败亡在于刘禅。
首联从诸葛亮在世时活动的重要地点入笔,展开题武侯庙全诗。剑江是诸葛亮率军北伐必经之处,五丈原则是他损命之地。这两个极富典型意义的地点,浓缩了诸葛亮由生至死的过程。作者拜谒武侯庙时,跟前出现了“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这绝非实景,而是作者的想像,为的是渲染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和抒写作者对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哀惋心情。
颔联直接揭示谙葛亮壮志未酬的哀伤。诗句直来直去,有助于悲情的表达。颈联又掉转笔锋,再用首联的路数。表现对诸葛亮由衷的悼念之情。作者眼前是武侯庙里的萧疏秋草,却不见傍晚暮霭阻遮的西蜀关山,凄凉迷茫的景色,烘托了作者的哀伤和痛惜。
前三联的基调是低沉、抑郁的,而尾联却蓦然挣脱出来,客观而又公允地为诸葛亮的一生作出了评价:诸葛亮精神传万古,莫以成败论英雄。
参考资料:
1、 王成纲.你应该知道的中国古典诗词:九州出版社,2005:347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我国西南一带的山水,只四川境内最为奇特。但那里与中原一带相距万里之遥,陆路上有剑阁、栈道之类的险阻;水路上有瞿塘峡、滟滪堆之类的忧虑。骑着马走,沿路层层竹林遮蔽高山,连续十来天,仰头看不到山顶;登上高处往下俯瞰,绝险的山谷有几万尺深,茫茫渺渺看不到谷底,令人惊恐万状,肝胆颤抖。乘船在水中行,江水悍猛,礁石尖利,波涛险恶,漩涡诡异,船只一旦稍微失去控驭,偏离航道仅有尺寸大小,就被撞得粉碎像泥土般下沉,船中人便喂饱了江中鱼鳖之腹,通往四川的道路艰难到这种地步。因此,不是做官出仕富有财力的人不能前往游历;不是天生富有文才的人,即使游览了也无所得;不是身强体壮人,大多老死在那里。喜欢寻奇探胜的人因而心存憾恨。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天台士陈庭学君,会写诗。他由中书左司掾,屡次随从大将北征,颇有功劳,升任四川都指挥司照磨,从水路到了成都。成都,是四川的要地,扬雄、司马相如、诸葛亮等名人住过的地方。入川后,凡是英雄俊杰争战攻取、驻扎戍守的遗迹,诗人文土游览登临、饮酒射投、赋诗咏诗、歌唱呼啸的处所,庭学没有不去游历观览的。他既经游览,就必定写诗抒发感受,来记写那景物时世的变迁。于是他的诗歌愈加工妙。过了三年,庭学依照惯例辞官归家,在京城和我会遇。他的精神更加饱满,言谈愈发宏壮,志向意趣益加高远,这大概是因为在川蜀山水中得到了很多的助益吧。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我很惭愧,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出外游历天下的志愿,但是因为学业未成,没有空闲的时间。到了壮年可以出游时,四面八方战火纷飞,没有落脚的地方。及至当今,圣明天子兴起天下安定,远到海边,合为一家,而我已经年龄更加大了。想要再像庭学君那样去游历,还能够实现吗?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不过,我听说古代的贤士,如孔子的弟子颜回、原宪等,大都坐守乡间甘居陋室,蓬蒿杂草遮没了门户,但他们的志向意趣却经常是很充沛的,好像他们的胸中存在足以包容天地万物的精神力量。这是什么原因呢?莫非有超出于山水之外的东西吗?希望庭学君归去之后,尝试探求一番。如果有什么新的体会,就请把它告诉给我,我将不仅仅因为庭学曾经游历川蜀这一点而惭愧了。
西南山水,惟川蜀(shǔ)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zhàn)道之险,水有瞿(qú)塘、滟(yàn)滪(yù)之虞(yú)。跨马行,则篁(huáng)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diān)际。临上而俯视,绝壑(hè)万仞,杳(yǎo)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dào)栗(lì)。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wō)诡,舟一失势尺寸,辄(zhé)糜(mí)碎土沉,下饱鱼鳖(biē)。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shì)奇之士恨焉。
扬子云,即扬雄,西汉著名文学家、哲学家。司马相如,西汉著名文学家。诸葛武侯,即诸葛亮。颜回,即颜渊;原宪,即子思。二人都是孔子的学生。糜碎:粉碎。虞:忧虑。栗:颤抖。诡:指怪异的旋流。嗜:爱好。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yuàn),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zhuó)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tiào)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擢:提升,提拔。眺:游览。侈:大,多。耄:老。得无:莫非。工:精巧,精致。恨:遗憾。杳:幽深。旬日:十日。累:连续。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mào)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顾:只是,只不过。表轻微转折。逮:等到。齿:年龄。沉:像……沉下去。巅际:山顶尽头。尚:还,尚且。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xiàn),皆坐守陋室,蓬蒿(hāo)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náng)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历:逐。纵:即使。宇内:天下。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本文是一篇赠序。赠序的通常写法,多以对所赠人物进行劝勉为主。宋濂在这篇赠序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但更多的是称道游览名山大川对写作上的裨益,并热情地希望陈庭学要重视提高个人的修养。全文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后辈的殷切希望,真情厚谊溢于言表。
宋濂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于元末,入明后,他已是将近六旬的老人了。当时他虽地位显赫,但性喜奖掖后进,从不以长者自居。他在晚年写过不少赠序,以本文和另一篇《送东阳马生序》最为著名。
文章的开头便紧密地结合了陈庭学的生活实际。由于他是从川蜀来到南京的,宋濂便肯定他“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说明山水确实有助于人的发展。在第三段中,作者不无遗憾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由于种种原因,没法像陈庭学那样游览川蜀,这一段还是紧扣前文的。令人称奇的是,在第四段中作者提出了一种新的见解,即“坐守陋室”也照样可以修身养性。这其实是对陈庭学提出了劝诫:不要把游览名山大川当作提高自己的唯一途径。
本文中关于川蜀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的介绍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作者在介绍地理环境时着重描摹一个“险”字。当然,这里面不乏作者的想象成分,但更多的是从李白的著名诗篇《蜀道难》中衍化而来。写川蜀的险途,是为了诠释“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在介绍人文环境时,作者列举了与川蜀有关的扬雄司马相如、诸葛亮,则又是为了诠释“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通篇前后呼应,浑然一体,堪称无懈可击。
碧梧庭院露华清,一叶翻阶鹤梦惊。
苍翠梧桐荫蔽的庭院露珠都泛着清冷的气息,一片落叶被风翻过台阶扰了我的超尘之梦。
绿发方瞳玉堂客,蝇头灯下写秋声。
乌发方瞳宛如仙客的老翰林,在点点灯火下写下了秋声。
碧梧庭院露华清,一叶翻阶(jiē)鹤梦惊。
碧梧:指的是绿色的梧桐树。
绿发方瞳(tóng)玉堂客,蝇头灯下写秋声。
方瞳:方形的瞳孔。古人以为长寿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