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隐居茅舍掩行迹,远与尘世相隔绝。
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无人知晓来眷顾,白天柴门常关闭。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年终寒风正凄冷,天空阴暗整日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侧耳倾听无声响,放眼户外已皎洁。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劲峭寒气侵襟袖,粗茶淡饭常空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房中空荡显凄凉,竟无一事可欢悦。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千年古书皆阅览,时时读见古义烈。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高尚德操不敢攀,只想守穷为气节。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坦途大道若不走,隐居躬耕岂算拙?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我寄深意在言外,志趣相合谁识别!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24-127寝迹衡门下,邈(miǎo)与世相绝。
寝迹:埋没行踪,指隐居。衡门:横木为门,指简陋的居室。邈:远。世:指世俗,官场。绝:断绝往来。
顾盼莫谁知,荆扉(fēi)昼常闭。
顾盼:犹言看顾、眷顾。莫:没有人。荆扉:用荆条编成的柴门。
凄凄岁暮风,翳(yì)翳经日雪。
翳翳:阴暗的样子。经日雪:下了一整天的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hào)已洁。
倾耳:侧耳细听的样子。无希声:没有一点声音。希:少。皓已洁:已皓洁。副词“已”插入两个形容词之间,是一种修辞方式。皓:白,明。
劲气侵襟袖,箪(dān)瓢谢屡(lǚ)设。
劲气:猛烈的寒气。箪瓢:即箪食瓢饮。箪:竹编的盛饭容器。瓢:剖开葫芦做成的舀水器。回:指孔子学生颜回。谢:辞绝。屡:经常。设:陈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萧索:萧条,冷落。空宇:空荡荡的房屋。形容一无所有。了无:一点也没有。可悦:可以使人高兴的事情。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遗烈:指古代正直、刚毅、有高尚节操的贤士。
高操非所攀,谬(miù)得固穷节。
谬:误,谦辞。固穷节:固守穷困的气节。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jù)为拙!
平津:平坦的大道,喻仕途。津:本义为渡口,这里指道路。苟:如果。由:沿看,遵循。栖迟:游息,指隐居。讵:岂。
寄意一言外,兹契(qì)谁能别?
一言外:一言之外。一言:指上面四句话。外:意思是除四句话外还有很多的未尽之意。契:契合,指志同道合。别:识别。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24-127陶渊明不是对于世事无所动心的人,但处在当时东晋统治阶级自相争夺严重的险恶环境中,他只能强作忘情,自求解脱。解脱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穷之节,融道家的居高观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没是非。
“寝迹”四句,写自己隐居家中,销声匿迹,与世隔绝,四顾没有知己,只好白天把“荆扉”长闭。“寝迹衡门”,并不是渊明本怀消极,是被黑暗世局迫成的。“邈与世绝”,实际是“绝”不了的;“邈”更难说,安帝就被禁近在咫尺的寻阳。复杂的情怀,坚苦的节操,“莫谁知”倒是真的,就诗篇来说,只把敬远除外。这四句转折颇多。起四句叙事,接下去四句写景。景有“凄凄”之风,“翳翳”之雪。“凄凄”来自“岁暮”,“翳翳”由于“经日”,轻淡中字字贴实。四句中由风引起雪,写雪是重点,故风只一句,雪有三句。“倾耳”二句,千古传诵。其妙处在轻淡之至,不但全无雕刻之迹,并且也无雕刻之意,落笔自然而兴象精微,声色俱到而痕迹全消,不见“工”之“工”,较后人一意铺张和雕刻,能以少许胜多许。“劲气”四句,紧承风雪叙事:写寒气侵衣,饮食不足,屋宇空洞萧条,没有什么可娱悦的。一“劲”字备见凛冽之状;“谢屡设”三字,以婉曲诙谐之笔写穷困,尤饶达观情趣;“了无”撇扫之词,承上启下。“历览”八句,议论作结:屋内外一片严寒(暗包政治气候),事无“可悦”,唯一的排遣和安慰,只有借读“千载书”,学习古代高人志士的“遗烈”;“遗烈”两字,偶露激情。“高操”两句,又出以诙谐,掩抑激情。有人说这是讽刺当时受桓玄下诏褒扬的假“高士”皇甫希之之流,实际上还包含作者不愿为司马氏与桓氏的争夺而去殉“臣节”的意思;假高、愚忠,俱不屑为。“固穷”自守,本无以此鸣高之意,故自嘲此节为“谬得”。诙谐中表现了坚贞与超脱的结合,正是前面说的对于儒道精神很好的取舍与结合:是非不昧,节行不辱,而又不出于迂拘。仕进的“平津”既不愿再走,那么困守“衡门”,就不自嫌其“拙”了;不说“高”,又说“拙”,正是高一等,超一等。“寄意”二句,才写到赠诗敬远的事,说“寄意”于“言外”,只有敬远能辨别此心“契合”之道,归结诗题,又露感慨。黄文焕《陶诗析义》说这八句,转折变化,如“层波迭浪”,庶几近之;但更应该说这“层波迭浪”表面上竟能呈现为一片宁静的涟漪。
孔子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事实上固守其穷决非易事。陶渊明在诗中坦率地说自己是“谬得固穷节”,论者或以为这是他的谦辞,其实这一句诗表明他本来并不想走这样一条路,现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在陶渊明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在官场里不断运作和升迁,那是阳关大道(“平津”);另一条是退守田园,栖迟于衡门之下,这是独木小桥。陶渊明说,既然前一条路走不成,那么只好走后一条,这也不算是“拙”。话是这么说,却总是有点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这时的陶渊明认为固守其穷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处并不打算“拙”,只是实逼此处、无可奈何罢了;这与他后来下决心“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心情是两样的。
这首诗绝大部分诗句意思都相当明确,只有结穴处“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两句颇有玄言的色彩。这里的“一言”,或谓指“固穷”,或谓指“栖迟讵为拙”,恐怕都不大合适,既然是“一言”,应当只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个“拙”字——否则就不止“一言”了。
“拙”字在陶诗中出现过多次。陶渊明后来往往在褒义上使用此字。在此诗中,“栖迟讵为拙”这一句是为“栖迟”亦即隐居辩护的,他说这样活着还不能说是“拙”,这里“拙”字明显是贬义的。当然,陶渊明立即又说,“拙”字在它的一般义之外还有言外之意,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陈出新的意思了。诗中末句忽然发问道:谁能够对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约是寄希望于他的从弟陶敬远罢,但也没有明言,此时诗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论陶渊明此诗往往一味称道其高尚,而无视其情感上的矛盾纠葛,尚未可称为知言。
此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俱以情渗透其中。尽管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但终以情为主,而情偏没有直接表露。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把层波迭浪变为定流清水,陶诗的意境,自然达到了极顶的深厚和醇美。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 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502-5032、 顾农.说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J].古典文学知识,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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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两人常常在一起,志趣心境不同类。
一士常独醉,一异终年醒,
一人每天独昏醉,一人清醒常年岁。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醒者醉者相视笑,对话互相不领会。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浅陋拘泥多愚蠢,自然放纵较聪慧。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转告正在畅饮者,日落秉烛当欢醉。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有客常同止,取舍邈(miǎo)异境。
同止:在一起,同一处。取舍:采取和舍弃,选择。邈异境:境界截然不同。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领:领会,理解。
规规一何愚,兀(wù)傲差(chā)若颖。
规规:浅陋拘泥的样子。兀傲:倔强而有锋芒。差:比较,尚,略。颖:才能秀出,聪敏。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酣中客:正在畅饮的人。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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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青翠的松树生长在东园里,荒草埋没了它的身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等到寒霜凝结的时候,其他植物都枯萎了,这才显现出它卓尔不群的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在一片树林中人可能还不觉得,单独一棵树的时候人们才称奇。
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我提着酒壶抚弄寒冬中的树干,有时候又极目远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我生活的世界就是梦幻一样,又何必被俗世的尘嚣羁绊住脚步呢。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没其姿:掩没了青松的英姿。其:一本作奇。
凝霜殄(tiǎn)异类,卓然见高枝。
殄:灭尽。异类:指众草。卓然:特立的样子。这两句是说经霜之后,众草凋零,而青松的枝干却格外挺拔。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连林:松树连成林。人不觉:不被人注意。独树:一株、独棵。众乃奇:众人认为奇特。奇:一本作知。
提壶抚寒柯(kē),远望时复为。
寒柯:指松树枝。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jī)。
何事:为什么。绁:系马的缰绳,引申为牵制。尘羁:犹尘网。这句和上句是说人生如梦幻,富贵功名把人束缚够了,为什么还要受它的羁绊?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经过孔子的这一指点,松柏之美,便象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而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集体意识。中国诗歌亦多赞叹松柏之名篇佳作。尽管如此,陶渊明所写《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仍然是极有特色。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之姿,挺秀而美。生在东园,却为众草所掩没。可见众草之深,其势莽莽。青松之孤独,也不言而喻。“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殄者,灭绝也。,异类,指众草,相对于青松而言。枝者,谓枝干。岁寒,严霜降临,众草凋零。于是,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现于世。当春夏和暖之时节,那众草也是青青之色。而况草势甚深,所以能一时掩没青松。可惜,众草究竟经受不起严霜之摧残,终于是凋零了。“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倘若青松多了,蔚然连成松林,那么,它的与众不同,便难以给人以强烈印象。只是由于一株青松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这才为之诧异了。以上六句,构成全诗之大半幅,纯然出之以比兴。正如吴瞻泰《陶诗汇注》所说,是“借孤松为己写照。”青松象征自己坚贞不渝之人格,众草喻指一班无品无节之士流,凝霜则是譬比当时严峻恶劣之政治气候,皆容易领会。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两句,意蕴深刻,最是吃紧,应细心体会。一株卓然挺秀之青松,诚然令人惊诧。而其之所以特异,乃在于众草不能有青松之品质。倘园中皆是青松,此一株自不足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与众不同。其实,这也是由于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说人格高尚蔚然而为一代士风,则高士亦并非与众不同。依中国文化传统,“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人人都具备着挺立人格的内在因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于私欲,难能“卓然见高枝”。正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渊明少无适俗韵,晚抱固穷节,自比青松,当之无愧。最后四句,直接写出自己。“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来。下句,陶澍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说得是。渊明心里爱这东园青松,便将酒壶挂在松枝之上,饮酒、流连于松树之下。即使不到园中,亦时常从远处来瞻望青松之姿。挂壶寒柯,这是何等亲切。远望松姿,正是一往深情。渊明之心灵,分明是常常从青松之卓然高节,汲取着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庄子讲的“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分别见《庄子·大宗师》、《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结笔两句,来得有点突兀,似与上文无甚关系,实则深有关系。梦幻,喻人生之短暂,翻见得生命之可珍惜。绁者,捆缚也。尘羁即尘网,谓尘世犹如罗网,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弥可珍惜,不必把自己束缚在尘网中,失掉独立自由之人格。这种坚贞高洁的人格,正有如青松。这才是真正的主体品格。
渊明此诗之精神境界与艺术造诣,可以喻之为一完璧。上半幅纯用比兴,赞美青松之高姿。下半幅纵笔用赋,抒发对于青松之知赏,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怀。全幅诗篇浑然一体,实为渊明整幅人格之写照。全诗句句可圈可点,可谓韵外之致味之而无极。尤其“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启示着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则高尚的人格并非与众不同,意味深远,极可珍视。《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唯其有之,是以似之。”只因渊明坚贞高洁之人格,与青松岁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诗借青松为自己写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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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荣木》这首诗,是为感念衰老将至而作。日月更替,时光流逝,又到了木槿花盛开的夏季。我在孩童时,已经接受了修齐治平的儒学之道,可如今头发已经斑白,却还是没有什么成就。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当夏盛开木槿花,泥土地里把根扎。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清晨绽开艳丽色,日暮凋零委泥沙。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人生一世如过客,终将枯槁黄泉下。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静思默念人生路,我心惆怅悲年华。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当夏木槿花开盛,于此扎根长又深。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清晨繁花初怒放,可怜日暮竟无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坚贞脆弱皆由己,祸福哪得怨别人。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圣贤之道当遵循,勤勉为善是本心。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叹我无德又无能,固执鄙陋天生成。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匆匆岁月已流逝,碌碌学业竟无增。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本立志勤求索,谁料沉溺酣饮中。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每念及此心伤痛,惭愧年华付东风。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先师孔子留遗训,铭刻在心未抛弃。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我今四十无功名,振作精神不足惧。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名车名骥皆已备,扬鞭策马疾驰去。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千里路途虽遥远,怎敢畏难而不至!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8-12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推道,白首无成。
荣木:即木槿(jǐn),属木本植物,夏天开淡紫色花,其花朝开暮闭。推迁:推移,迁延,即运行之意。九夏:即夏季。夏季三个月,共九十天,故称“九夏”。总角:古代未成年男女的发式,因将头发结成两个髻角,故称。这里代指童年。道:指圣贤之道和做人的道理。白首:指老年,老人头发变白。无成:无所成就。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采采:繁盛的样子。兹:此,这里。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耀:形容木槿花开时的艳丽,光彩夺目。“华:同“花”。丧之:指木槿花枯萎凋零。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人生若寄:人生在世,好像旅客寄宿一样。这是比喻人生的短暂。憔悴:枯槁黄瘦的的样子。
静言孔念,中心怅(chàng)而。
静言:静静地。言:语助词。孔:甚,很。念:思念。中心:内心。怅而:即怅然。而:语尾助词。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于兹:在此。《尚书·盘庚上》:“我王来,既爰宅于兹。”孔传:“言祖乙已居于此。托根:犹寄身。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贞脆:坚贞和脆弱,指人的不同禀性。祸福无门: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意思是说,祸与福的降临,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门径,而是人们行为的好坏所招致的必然结果。
非道曷依?非善奚(xī)敦?
曷:同“何”。依:遵循。奚:何。敦:敦促,勤勉。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不遵循正道还遵循什么?不勤勉为善还勤勉做什么?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嗟:叹词。予:我。小子:作者自指。原意指地位低下、无德无能之人,这里是自谦之辞。禀:禀性,天性。固陋:固执鄙陋。
徂(cú)年既流,业不增旧。
徂年:过去的岁月。徂:往,逝。流:流逝。业不增旧:是说学业比过去没有增加。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彼:指上章所说“道”与“善”。不舍:孜孜不倦,奋斗不息。安:习惯于。日富:指醉酒。《诗经·小雅·小宛》:“壹醉日富。”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本来的志向是孜孜不倦地依道、敦善,可我现在却安于酣饮的生活。
我之怀矣,怛(dá)焉内疚!
怀:心怀,思量。怛:痛苦,悲伤。内疚:内心感觉惭愧不安。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先师:指孔子。遗训:留下的教导。之坠:动宾倒装,即“坠之”。坠:跌落,即抛弃。
四十无推,斯不足畏。
推:推达,有所成就而名声在外。斯:这。畏:害怕,恐惧。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脂:油,这里用作动词,以油脂润滑车轴。策:鞭,这里用作动词,以鞭赶马。骥(jì):千里马。名车、名骥:以车、马比喻功名,是说准备驾驭车马去建立功名。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孰:谁。按:晋元兴三年二月,刘裕起兵勤王,打败桓玄。陶渊明于本年夏季出任刘裕镇军军府参军。这一章诗就表现了诗人出任镇军参军前的思想动力和决心。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8-12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诗题“荣木”,是取诗的前两字作为篇名,并不是专写荣木。《荣木》一诗共三十二句,分四章,每章八句。第一章慨叹人生若寄,第二章写要坚持正确的做人道理,第三章责己无所作为,第四章表示不坠先师之训而奋起。全诗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的功业追求。
这首诗提出了世间一个永恒的主题:人生苦短。陶渊明把“荣木”已化为一种意象——人生美丽却苦短。他忧于人生短暂,认为人若不勤奋,即使“总角闻道”也会“白首不成”,这是人生的悲哀。他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到时都会憔悴、衰老、死亡;人的寿命、祸福取决于自己。他也自责自己曾废学而乐饮。
从此诗第四章中可以见出作者内心郁勃着昂扬的进取之心、功业之志。“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这句话活脱了陶渊明另一面孔,它与后人心目中那位吟唱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者形象,相距实在太远。人们以往对陶渊明的印象只是其中年思想成熟以后的形象,是陶渊明丰富人格之一角。以“一斑”而概其“全豹”有时会出现以偏概全的弊病。陶渊明早期功业之心,主要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使然。对于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谁也难以天生就超越历史的局限而对功业荣名不屑一顾、视如粪土。
人生短暂,只有为功名而奋斗才有意义。陶渊明没有忘记儒家先师孔子的教导,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这不值得惧怕。他自信有取得功名的天赋,不管要经历多少苦难,也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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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
时光流逝如同飞舟,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发岁始俯仰,星无奄将中。
刚过开年俯仰之间,忽然又到一年之中。
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
南窗罕见憔悴枯木,北面树林一片繁荣。
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雨神及时泻下甘雨,清晨吹拂祥和南风。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人既生来谁能不死?人生规律必然有终。
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
生活清贫等待命尽,弯臂作枕何妨道隆。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
时运变化有顺有险,纵心任性没有穷通。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倘能遇事达观视之,何必攀登嵩华高峰。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虚舟纵逸棹(zhào),回复遂无穷。
虚舟:空船,这里可解释为“轻舟”。逸:快疾、迅速的意思。棹:长的船桨,是划船的工具。
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
发岁:开岁,一年之始。俯仰:形容时间短暂。俛,同“俯”。星纪:星次名,这里指癸丑年(413年)。古代星岁纪年法,把周天划为十二分次,每分次有一专名,星纪即其中之一。岁星运行一个分次,就是一年。奄:通“淹”,忽然的意思。将中:将到年中,指五月。
南窗罕悴(cuì)物,北林荣且丰。
罕:罕见,稀少。悴:憔悴,这里是枯萎的意思,指干枯之物。荣且丰:繁荣茂盛。荣和丰,都有茂盛的意思。
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神萍:雨师。一作“萍光”,一作“神渊”。写:同“泻”,倾注。奏:通“凑”,聚集。景风:古代指祥和之风。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来、去:喻指生、死。人理:人生的道理。
居常待其尽,曲肱(gōng)岂伤冲。
居常待其尽:安于贫困,等待命终。曲肱:“曲肱而枕之”的省略,即弯曲胳膊作枕头。岂伤:哪里妨害。冲:虚,淡泊,指道的最高境界。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wā)隆。
迁化:指时运的变化。夷:平坦。险:险阻。肆志:随心任性。肆,是放肆、放纵的意思。窊隆:谓地形洼下和隆起,引申为起伏,高下。窊,是低洼、低下;隆,是隆起、突出。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即事:就事,对眼前事物的认识。华嵩:华山和嵩山,传说为神仙所居之地。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虚舟纵逸棹”,纵是操纵,这里可以理解为是被动用法,被“逸棹”所操纵。逸棹,就是把船划得很快;结合前面的“虚舟”来理解:在轻舟上,飞快地划着船桨,说的是速度之快。这只是字面的意思。“回复遂无穷”,回复,是说循环反复,循环反复以至于无穷无尽。诸家注本都说,这里说的是时间,“时光不停,迅速流逝,四季循环,无穷无尽”。
上面两句是虚写,写大的概念,时间流逝极快,且循环反复至于无穷。接着两句,具体地写。在日常生活中,一天天、一年年,很快就过去了。“发岁始俛仰”,发岁,是说一年刚开始;俛仰,通“俯仰”,俯是低头,仰是抬头,在这样的抬头与低头之间,一年才刚开始,马上就到五月了,马上就要过去半年了。“星纪奄将中”,星纪,简单的理解就是天上的日月星辰,一年;奄,表示时间之快;将中,将到正中,指年中;在一俯一仰之间,马上就要到年中了。《离骚》中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说的是时间匆匆而过,不为人们而停留,在眨眼之间,春天走了,秋天来了,循环反复。
这首诗写的时间是五月。上面也说了,时间过的很快,俯仰之间,马上就到年中了,就到五月了。紧接着写的,就是在五月的时候,自然万物是什么样的情况。“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不论是南窗还是北林,花草树木都生机盎然。这里是互文。互文的特点,是互相呼应,互相补充。比如这句,不能说南窗没有枯萎的花草,北边的树木很茂盛。不能这么分开说。它们是一个整体,是在描述这个季节的自然景象。这两句写树木,下面两句写风雨。“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萍”一作“渊”,意思是天渊。下大雨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望过去就好像是深渊一样,同时,它又是在天上的,天上的东西在古人看来,都是神灵一样的东西,都需要有敬畏之心,所以称为“神渊”。“写”通“泻”,和下面的“时雨”连起来理解,“时雨”是应时应季的雨。在五月份的时候,天上下着应时的雨。“晨色”是清晨的景色,清晨的时候,万物都很美好;在这时候,还伴随着五月的和暖的南风。此时正是五月份,又有温暖的南风吹过来,真是好时节。
以上四句,花草树木也好,风和雨也罢,陶渊明在这里不只是要写大自然的这样一种美好,他是在说,什么样的季节,有什么样的自然景象,它们是应时而来的;季节一过,它们也就会消失了。“既来孰不去”,紧接着,他就说了,“既来”,南窗北林的那些花草树木,现在都生长的很茂盛,天上下着应时的雨,还有那温暖的南风,这些,在五月这样的季节,它们都来了,都应时地出现了,但是,“孰不去?”这是问句,其实是明知故问的,它们是肯定要去的,要离开的,这是自然规律,有来必有去。这样的道理,和人生是一样的,有生必有死。“人理固有终”,人这一辈子,和大自然的花草树木是一样的道理,有繁盛美好的时候,也会有凋落的时候,“固有终”,本来就有终了的时候,就是“人固有一死”的意思,是不可抗拒的。
春秋的时候,有一个人叫荣启期,他和孔子有过对话。有一回,孔子去泰山游玩,在路上碰到了荣启期。当时,荣启期穿的很破,书上说是“鹿裘带索”,裘是大衣,鹿裘不是说用鹿皮做的皮衣,而是指一种较为粗糙的外衣,古时候是丧服或者是隐士穿的衣服,“带索”,说的是在腰间随便用绳索系上。即使是这样穷苦,荣启期依然是“鼓琴而歌”,他一边弹琴一边快乐地吟唱着。孔子就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呢?荣启期回答说,我高兴的原因有很多。然后他就列举了三方面的原因:天地之间,人为贵,而我是人,这是一乐;男尊女卑,世间以男为贵,而我是男的,这是第二乐;有的人没活几岁就夭折了,而我现在已经活到九十岁了,这是第三乐;这样,我还不应该高兴吗?说完这三乐,荣启期总结说,“贫者,士之常也”,穷苦是读书人经常会面对的;“死者,民之终也”,死亡的事情大家都一样,这是所有人最后的结局,那么,我现在,“居常以待终”,我安心处于平常状态,等待和大家都一样的结果,这有何不快乐呢?这是荣启期的故事。
前面说,“人理固有终”,人这一生,肯定是有终了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都会死的。那么人们能做的就是“居常待其尽”,就坦然地面对,安心地生活吧,死亡是终究会来的。这个意思,和荣启期所说的“居常以待终”,意思是一样的。对于读书人来说,生活上的清贫是常事,人要坚守得住,不要因为生活贫困,就轻易改变人生准则,就去曲意逢迎或者自怜自哀;至于死亡,则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的,没什么值得害怕。那么,能够认清楚这一点,再苦的生活都不算什么,人照样可以每天快快乐乐的。安心处于平常状态,等待和大家都一样的结果,这有何不快乐?“曲肱岂伤冲”,有一个成语,叫“曲肱而枕”,把胳膊弯起来,枕着睡觉。《论语·述而》上说,吃粗粮,喝冷水,弯起胳膊当作枕头,这样的生活也很有乐趣的。陶渊明在这里说,这样的生活,“岂伤冲”,怎么会有损于“冲虚之道”呢?冲虚之道,简单地说,是那种淡泊的、恬淡的生活。另一层意思,这个“冲”、“虚”,是道教里经常出现的字眼。到这里可以看出,这个戴主簿大概是个学道求仙一类的人,而陶渊明写这首唱和诗,来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时间循环反复至于无穷,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是会终了的,那么就要“居常待其尽”,坦然地面对,安心地生活,即便吃粗粮喝凉水,枕着胳膊睡觉,也不失为人生乐事,不必去求长生、去求仙问道。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日月星辰是不断在变换的。大自然如此,人生也一样。在这样不断的迁移变化当中,总不免有顺利的时候、也会有艰难险阻的时候。这里的“或夷险”,是或夷或险,有时候平坦有时候艰难。人生是这样的,不会是一帆风顺。那么,“肆志”就好了,只要能做到纵心任性,能够保持心志的自由,那就无所谓“窊隆”了。说的是心灵要自由,不要总惦记着富贵,惦记着长生不老那些事情,那样心会被束缚住的。窊隆,这里引申为“穷通、贵贱”。心志只要是自由的,是纵心任性的,那么就无所谓穷通贵贱了。
所以,最后陶渊明就说,“即事如以高”,对于这些事情,自然变化、生与死、穷困与富贵,等等这些,如果有很高明的,很通达的认识的话,那么,“何必升华嵩”,何必去寻仙,何必上华山、上嵩山去修炼呢?华山和嵩山,是人们寻道修佛的地方。这两句是全诗的总结。
这首唱和诗,它所唱和的,大抵是戴主簿这个人,乐衷于寻仙访道,或者,彼此间有过类似的交流,在这里,陶渊明就用这首诗来阐述自己的人生观。这首诗的口气非常坚定,可以看得出来陶渊明归隐之后的决心。生与死、贫穷与富贵这些问题,他用平常心去对待,恬然自得。他就认定了人生应该这样。
参考资料:
1、 郭维森 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2、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12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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