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于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于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于,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于,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于,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于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做有道德的士人吗?他学识渊博,广见多闻,又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名声。他履行古人的道德准则,住在晋地的边境。晋地边境的人受到他的道德熏陶而修行善良的有几千人之众。大臣听说后就推荐他,皇帝任用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而阳先生却没有欣喜的表情。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好像与隐居在野时一样,他哪里会因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里所说的,长期保持着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对士大夫来说是有危害的。哪里算得上有道德的人呢?《易经·蛊卦》的“上九”中说:“不愿侍奉王侯,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易经·蹇卦》的“六二”爻辞中又这么说:“做臣子的不避艰难去直言进谏尽忠于君主,是由于他不顾自身的缘故。”那不就是因为所处的时间场合不一样,所实践的准则也不同吗?就像《蛊卦》的“上九”爻说的那样,处于没被任用的地位,却去表示奋不顾身的节操;再如《蹇卦》的“六二”爻说的,处在君王之臣的职位,却把不侍奉王侯的节操当作高尚,那么冒求仕进的祸患便会产生,玩忽职守的指责也会兴起。此种志向不当效法,而且最后将不可避免地获得罪过啊。现在阳先生担任职位的时间,不能算是不长久了;了解国家的政治措施的正确与失误,不能算是不熟悉了;皇帝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然而他未曾说过一句关系到国家政治的话。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他心中没有喜悦和忧愁的波动。问他担任什么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啊;问他有多少俸禄,就说是下大夫的品级啊;问他朝政情况,就回答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位职守的人,不能称职就该离去;有进言任务的人,不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就辞去。现在阳先生认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批评没有呢?能够提出批评而不提,和不能提出自己的建议批评而不离去,这两种态度没有一种是对的啊。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贫,但有时是因为贫困的。”指的是那些为俸禄而做官的人。应该辞去高位而担任低下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生活,当个守门、巡夜之类的差使就可以了。孔子曾经做过管理粮仓的小吏,又曾做过管理畜牧的贱职,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总是说“一定做到会计准确无误才算完成任务”,总是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先生的品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那是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的行事却是这个样子,难道可以吗?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是憎恶诽谤皇上的人,厌恶那些作为臣下却通过公开揭发他的君主的过失而出名的人。所以,他虽然向皇帝提了意见和建议,却不让别人知道。《尚书》中说:“你有好的计策和谋略,就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到外面就和大家说:这个计策智谋是我们君主出的。”阳先生的用意也是像这样的。韩愈回答说:假如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的,那他可谓更糊涂了。进去为君主献策,出来又不使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做法,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那阳先生,本来以平民身份,隐居在草野之间,皇上赏识他的品行道义,提拔他担任这个职位,官为谏议大夫,他实在应该做出成绩来,奉行自己的职守,使全国各地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不讳、刚正不屈的臣子,君主有不滥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名。这就可能使山野间的隐士听到了而对此产生羡慕之心,束好腰带,挽起发髻,愿意进身到宫门之下陈述他们的言论,使我们的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使他们伟大的名声流传千古。像《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况且阳先生的想法,将会使君主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吧?这就是在这方面启发君主啊。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有人说:阳先生不求出名而别人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保持着一贯的操行准则而不改变,为什么您对他责备得如此苛刻呢?韩愈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怜悯自己所处的时代动荡,民生不安定,有了道德和学问之后,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经世致用,普济天下。勤恳努力,终身不懈,到死才罢休。所以大禹在治理洪水的过程中,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也不进去看一下,孔子周游列国时,连坐席也来不及坐暖就又出门了,而墨翟从不安居一地,所住之处灶上烟囱不及熏黑,就离家了。那两位圣人和一位贤人,难道不懂得自己过安逸生活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的旨意,而且怜悯人民的穷困啊。上天将圣贤的德才和能力授予这些人,哪里只是让他们自己有余就算了,实在是想通过他们来补充别人的不足。耳目对人来说,耳管听,眼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安全。圣人贤人,是世人的耳目;世人,是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先生要不是贤人,那就应该被贤人所遣使来侍奉他的君主;如果确实是贤人,本当敬畏上天的意旨,而怜悯百姓的穷困。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并且憎恶那种把攻击别人当做正直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了,未免有点损害道德并且浪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害的原因啊,您大概也听说过吧?韩愈说:君子有官位,就应有以身殉职的思想准备。未得到官位,就考虑修饰文辞来阐明他掌握的道理。我是要阐明道理,并不是自以为正直而强迫人家接受自己不要的东西。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未遇到善良的人,又喜欢在乱国直言不讳,所以被杀。《国语》上说:“只有善人才能够无保留地接受批评。”这就是说他听到别人规劝后能改正自己的过失。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阳先生虽然现在未能达到,难道他将来也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进行规劝。阳城(736—805):原隐居中条山(今山西南部),788年(贞元四年),唐德宗召为谏议大夫。《旧唐书·阳城传》载,阳城就任谏议大夫之后,其他谏官纷纷论事,细碎的问题都上达到皇帝那里。阳城则与二弟及客人日夜痛饮,人们猜不着他的意图。及贞元十一年。德宗听信谗言,要处分贤相陆贽,任命奸佞裴贤龄为相,阳城拼死极谏,使事态有所改变,他则受到贬谪。晋:周时古国名,辖境在今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北部及陕西一角。鄙:边境。熏:熏陶,影响。大臣:指李泌。《顺宗实录》载,德宗贞元三年六月,李泌为相,次年举阳城为谏议大夫。阳子:即阳城。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王臣蹇蹇(jiǎn),匪躬之故:做臣子的不避艰难,辅助国君,是由于他能不顾自身的缘故。蹇蹇,尽忠的样子。匪,通“非”。躬:自身。蹈:践,此处为履行、实行之意。旷:空缺。越、秦:周时两个诸侯国,相隔很远,越在东方,今浙江一带。秦在西北,今陕西一带。下大夫:周时的职级名,列国的国卿。唐制,谏议大夫称为正五品,年俸二百石,秩品相当于古代的下大夫。“有官守者”四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下》。禄仕:为了俸禄而出仕。“仕不为贫”二句:见《孟子·万章下》。意为仕宦的本来目的不是为了救贫,但有时为了解脱贫困而去仕宦,也是允许的。“宜乎辞”二句:古人认为为了解决生活而出仕,即以官为业,不应居高位,取厚禄。抱关:守关门。击柝(tuò):打更。委吏:古代掌管粮食的小官。乘田:古官名。春秋时鲁国主管畜牧的小官。会计:管理财、物及出纳事。章章:显明的样子。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争臣论》针对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不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身为谏官却不问政事得失的不良表现,用问答的形式,对阳城的为人和行事进行直截了当的批评,指出为官者应当认真对待自己的官职,忠于职守,不能敷衍塞责,得过且过。由于文章有的放矢,确实也使阳城改变了自己的作风,此乃后话。《争臣论》又作《诤臣论》。
《争臣论》在写法上采取问答的形式。首先由对方发问,提出阳城是“有道之士”的看法,并且阐述其理由。尽管是发问,实际上是希望得到韩愈的认可。这就迫使韩愈不能不就什么是“有道之士”,什么是“争臣”作一番论证。这第一轮辩论之后,对方其实已经势屈。势屈而不服,只有用狡辩的方式来应战了。认为阳城不是不谏议,而是不愿让君主负恶名,所以他虽有谏诤而外人不知。这个狡辩应该说是很难反驳的,因为在古代君主是神圣的,臣子确有不愿让君担恶名而匿其谏诤之迹,所谓朝回焚谏草,是为世俗传为美谈。论者企图以此而使韩愈语塞。但韩愈禀承的是原始儒家的政治原则,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把君主看得那样神圣。谏官之设,其前提就是君主会犯错误,所以作为谏官而隐瞒君主犯错误的事实,久而久之,就会使君主真以为自己是永远英明正确的。这种行为,其危害是显而易见的。阳城如果真像论者所说的那样,难道他是为了有意地让君主养成“恶闻其过”的危险习惯吗?第二轮辩论后,胜负已成定局。但对方仍然可笑地负隅顽抗,甚至到最后提出了与开始的观点完全相矛盾的理由,企图让韩愈最后收回对阳城的批评,但这只能使自己越来越失去道义的立场。全文的整个论辩设计,确实颇为精彩。
历史的事实是,阳城在后来陆贽遭贬官时曾经力谏,这说明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谏官。但他一开始任谏官五年不言事,确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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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
是男儿就应该有远大的抱负,不该眷恋家园,而应以天下为家,建功立业。
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
汉高祖自新丰起兵后,项羽又何曾在故乡待过。
乘运应须宅(zhái)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huáng)。
八荒:八方荒远的地方,此代指整个天下。宅八荒:以八荒为宅院。宅,名词的意动用法。池隍:水塘和竹田。隍:通“篁”,喻农舍、家园。
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
新丰:沛丰邑,刘邦的发迹之处。项羽:名籍,字羽,秦末反秦领袖,称“西楚霸王”。
这是一首咏史诗,是诗人早年间游历汉高祖故乡时有感而发的即兴之作。这一时期,李商隐初涉仕途,政治热情极高,尽管屡因朋党争斗而遭排斥打击,但并没有灰心丧气,对前途充满信心。
诗人在这里用了很鲜明的色调来赞誉汉高祖,并以项羽作陪衬突出了高祖建汉的恢弘气势。刘邦和项羽虽然都同为反秦义军的领袖人物,可最后的胜利还是不可避免地归了刘邦,这是一种王者之风的胜利,项羽大败垓下是历史的必然。全诗对汉高祖的崇羡之情溢于言表,并立志要效仿汉高祖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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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至凤翔,墨制放往鄜州作。
按鄜在凤翔东北,故曰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躯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肃宗即位的第二年,闰八月初一日那天,我杜甫将要向北远行,天色空旷迷茫。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这时因为战乱,时世艰难让人忧虑,朝野很少有空闲的时日。想来惭愧,因为只有我一人蒙受皇恩,皇上亲自下令允许我回家探亲。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我到宫阙拜辞,感到恐惧不安,走了好久尚未走出。虽然缺乏敢于谏诤的气魄,总惟恐皇上思虑有所疏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皇上确是中兴国家的君主,筹划国家大事,本来就该要谨慎努力。安史叛乱至今尚未平息,这使君臣深切愤恨。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我只有挥泪告别,但仍恋念凤翔行宫,走在路上仍然神志恍惚,放心不下。如今天下尽是创伤,我的忧虑何时才能结束啊!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我拖拖沓沓地穿过田间小路,不见人烟,到处一片萧条。路上遇见的人,有很多都是带着创伤,痛苦呻吟,有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我回头看看凤翔县,傍晚时,旗帜还忽隐忽现。向前登上一道道寒山,屡屡发现战士喂马饮水的泉源水洼。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到了邠州郊外,由于地势低凹,如同走入地底,泾水在邠郊中水流汹涌。猛虎蹲立在我的眼前,吼啸声震山谷,苍崖好像会崩裂一般。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今秋开满了菊花,石道上留下了古代的车辙。青云激发起高雅的兴致,隐居山林的生活也很欢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山里的水果都很散乱细小,到处混杂生长着橡树和山栗。有的红得像朱砂,有的黑得像点点的生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它们有雨露的滋润,无论是甜的或苦的,全都结了果实。遥想那世外桃源,更加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真是太差了。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在坡陀上遥望廊州,山岩山谷交相出没。我已来到了水边,我的仆人还落后在坡上(回头看,因为坡陡,以致他好像在树梢上一样)。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鸱鸟在枯桑上鸣叫,野鼠乱拱洞穴。夜深时,我走过战场,寒冷的月光映照着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回想起潼关的百万大军,那时候为何溃败得如此仓促?使秦中百姓遭害惨重。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何况我曾经堕入胡尘(困陷长安),等到回家,头发已经尽是花白了。经过了一年多,回到这茅屋,妻儿衣裳成了用零头布缝补而成的百结衣。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伤心得在松林放声痛哭,并激起回响,泉流也好像一起呜咽,声音显得悲伤极了。平生所娇养的儿子,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看见了父亲就转过身来啼哭(分别很久显得陌生),身上污垢积粘,打着赤脚没穿袜子。床前两个小女孩,补缀的旧衣裳刚过两膝(女儿长高了裙子太短了)。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有海上景象图案的幛子裂开,因缝补而变得七弯八折。绣在上面的天吴和紫凤,颠倒的被缝补在旧衣服上。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老夫情绪恶劣,又吐又泻躺了好几天。奈何囊中没有一些财帛,救你们寒颤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打开包裹取出化妆用的粉黛,被褥和床帐可稍稍张罗铺陈。瘦弱的妻子脸上又见光采,痴女自己梳理头发。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学他母亲没有什么摆弄,清早梳妆随手往脸上涂抹。一会儿涂胭脂一会儿擦粉,乱七八糟把眉毛涂得那么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我能活着回来看到孩子们,高兴得好像忘了饥渴。他们问我事情,竞相拉着我的胡须,谁能对他们责怪呼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
反而使我想起困在贼窝的愁苦,我真的心甘情愿受他们杂乱吵嚷。我刚回来要宽慰心情,生活料理、生计问题,那里还顾得谈论?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气豁。
肃宗还流亡在外,几时才可以停止训练兵卒?抬头看看天色的改变,觉得妖气正在被消除。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阴风从西北吹来,惨淡地随着回纥。回纥怀仁可汗愿意帮助唐朝,回纥的特性是善于驰骋冲击。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回纥送来了五千个战士,赶来了一万匹战马。这些兵马以少为贵,唐朝及其他民族都佩服回纥勇猛好斗。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所用的都像猛鹰飞腾,破敌比射箭的速度还要快。皇上的心思,是虚心的期待争取回纥帮助,当时的舆论却颇为沮丧不愿借兵于回纥。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
伊水洛水一带很快就可以收回,长安不必费力就可以攻拔,就可以收复。唐朝的官兵请求深入,全部是养精蓄锐,要收复敌占的地区,可不必等待。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此举全面反攻可以打开青州和徐州,转过来可望收复恒山和碣石山。秋天本来就多霜露,正气有所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祸机转移已到亡胡之年,局势已定,是擒胡之月。胡人的命运岂能长久,皇朝的纲纪本不该断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回想安禄山乱起之初,唐王朝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事情的发展与结果不同于古代。奸臣杨国忠终于被诛杀,同恶的人随着就被扫荡、瓦解、离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没有出现像夏及殷商那样的衰亡,是由于处死了像宠妃褒姒和妲己那样的杨贵妃。像周代汉代能再度中兴,是靠像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的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还有勇武有力的陈将军,执行诛讨奋发忠烈。如今若不是有你陈元礼将军,大家就都完了。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凄凉的大同殿,寂寞的白兽闼。长安居民都盼望着皇帝的旗帜重临,好的气象会再向着长安宫殿。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先帝园陵本来有神灵保佑,保护陵墓、祭礼全部执行不能缺失。伟大辉煌的太宗奠定了强盛的基业,他所创立建树的功绩,实在恢宏发达。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杜甫诗选注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82-90 .皇帝二载秋,闰(rùn)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皇帝二载:即年(唐肃宗至德二年)。初吉:朔日,即初一。杜子:杜甫自称。苍茫:指战乱纷扰,家中情况不明。问:探望。
维时遭艰虞(yú),朝野少暇(xiá)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bì)。
维:发语词。维时:即这个时候。艰虞:艰难和忧患。恩私被:指诗人自己独受皇恩允许探家。蓬荜:指穷人住的草房。
拜辞诣阙(què)下,怵(chù)惕(tì)久未出。虽乏谏(jiàn)诤(zhèng)姿,恐君有遗失。
诣:赴、到。阙下:朝廷。怵惕:惶恐不安。谏诤:臣下对君上直言规劝。杜甫时任左拾遗,职属谏官,谏诤是他的职守。
君诚中兴主,经纬(wěi)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fǔ)愤所切。
中兴:国家衰败后重新复兴。经纬:织布时的纵线叫经,横线叫纬。这里用作动词,比喻有条不紊地处埋国家大事。固密勿:本来就谨慎周到。东胡:指安史叛军。安禄山是突厥族和东北少数民族的混血儿,其部下又有大量奚族和契丹族人,故称东胡。愤所切:深切的愤怒。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chuāng)痍(yí),忧虞(yú)何时毕。
行在:皇帝在外临时居住的处所。疮痍:创伤。忧虞:忧虑。
靡(mí)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靡靡:行步迟缓。阡陌:田间小路。眇:稀少,少见。
回首凤翔县,旌(jīng)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lǚ)得饮马窟。
明灭:忽明忽暗。屡得:多次碰到。
邠(bīn)郊入地底,泾(jīng)水中荡潏(yù)。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邠郊:邠州(今陕西省彬县)。郊:郊原,即平原。荡潏:水流动的样子。猛虎:比喻山上怪石状如猛虎。李白诗句:“石惊虎伏起。”薛能诗句:“鸟径恶时应立虎。”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zhé)。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石戴古车辙:石上印着古代的车辙。“青云”两句:耸入青云的高山引起诗人很高的兴致,他觉得山中幽静的景物也很可爱。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xiàng)栗(lì)。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罗生:罗列丛生。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miǎn)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濡:滋润。桃源:即东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拙:笨拙,指不擅长处世。
坡陀望鄜(fū)畤(zhì),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坡陀:山岗起伏不平。鄜畤:即鄜州。春秋时,秦文公在鄜地设祭坛祀神。畤即祭坛。木末:树梢。这两句是说杜甫归家心切,行走迅速,已到了山下水边,而仆人却落在后边的山上,远望像在树梢上一样。
鸱(chī)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zú)。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卒:仓促。这里指的是年(至德元年)安禄山攻陷洛阳,哥舒翰率三十万(诗中说“百万”是夸张的写法)大军据守潼关,杨国忠迫其匆促迎战,结果全军覆没。为异物:指死亡。
况我堕(duò)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堕胡尘:指年(至德元年)八月,杜甫被叛军所俘。经年:一整年。衣百结:衣服打满了补丁。
恸(tòng)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yé)背面啼,垢(gòu)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耶:爷。垢腻脚不袜:身上污脏,没穿袜子。补缀才过膝:女儿们的衣服既破又短,补了又补,刚刚盖过膝盖。唐代时妇女的衣服一般要垂到地面,才过膝是很不得体的。缀,有多个版本作“绽”。清代仇兆鳌的注本作“缀”。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hè)。
天吴:神话传说中虎身人面的水神。此与“紫凤”都是指官服上刺绣的花纹图案。褐:袄。
老夫情怀恶,呕(ǒu)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bó),救汝寒凛(lǐn)栗(lì)。
情怀恶:心情不好。凛栗:冻得发抖。
粉黛(dài)亦解包,衾(qīn)裯(chóu)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zhì)。
“粉黛”两句:意思是,解开包有粉黛的包裹,其中也多少有一点衾、绸之类。痴女:不懂事的女孩子,这是爱怜的口气。栉:梳头。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移时:费了很长的时间。施:涂抹。朱铅:红粉。狼藉:杂乱,不整洁。画眉阔:唐代女子画眉,以阔为美。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chēn)喝。
嗔喝:生气地喝止。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guō)。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
翻思:回想起。聒:吵闹。生理:生计,生活。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气豁(huò)。
至尊:对皇帝的尊称。蒙尘:指皇帝出奔在外,蒙受风尘之苦。休练卒:停止练兵。意思是结束战争。妖气豁:指时局有所好转。
阴风西北来,惨淡(dàn)随回纥(hú)。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回纥:唐代西北部族名。其王:指回纥王怀仁可汗。助顺:指帮助唐王朝。当时怀仁可汗派遣其太子叶护率骑兵四千助讨叛乱。善驰突:长于骑射突击。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此辈少为贵:这种兵还是少借为好。一说是回纥人以年少为贵。四方服勇决:四方的民族都佩服其骁勇果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zhù),时议气欲夺。
鹰腾:形容军士如鹰之飞腾,勇猛迅捷,奔跑起来比飞箭还快。圣心颇虚伫:指唐肃宗一心期待回纥兵能为他解忧。时议气欲夺:当时朝臣对借兵之事感到担心,但又不敢反对。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xù)锐何俱发。
伊洛:两条河流的名称,都流经洛阳。指掌收:轻而易举地收复。西京:长安。不足拔:不费力就能攻克。俱发:和回纥兵一起出击。
此举开青徐,旋瞻(zhān)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青徐:青州、徐州,在今山东、苏北一带。旋瞻:不久即可看到。略:攻取。桓碣:即恒山、碣石山,在今山西、河北一带,这里指安禄山、史思明的老巢。昊天:古时称秋天为昊天。肃杀:严正之气。这里指唐朝的兵威。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祸转”两句:亡命的胡人已临灭顶之灾,消灭叛军的大势已成。皇纲:指唐王朝的帝业。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jū)醢(hǎi),同恶随荡析。
“忆昨”一句:意思是,追忆至德元年(年)六月唐玄宗奔蜀,跑得很慌张。又发生马嵬兵谏之事。奸臣:指杨国忠等人。葅醢:剁成肉酱。同恶:指杨氏家族及其同党。荡折:清除干净。
不闻夏殷(yīn)衰,中自诛褒(bāo)妲(dá)。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不闻”两句:史载夏桀宠妺喜,殷纣王宠爱妲己,周幽王宠爱褒姒,皆导致亡国。这里的意思是,唐玄宗虽也为杨贵妃兄妹所惑,但还没有像夏、商、周三朝的末代君主那样弄得不可收拾。宣:周宣王。光:汉光武帝。明哲:英明圣哲。
桓(huán)桓陈将军,仗钺(yuè)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桓桓:威严勇武。陈将军:陈玄礼,时任左龙武大将军,率禁卫军护卫玄宗逃离长安,走至马嵬驿,他支持兵谏,当场格杀杨国忠等,并迫使玄宗缢杀杨贵妃。钺:大斧,古代天子或大臣所用的一种象征性的武器。微:若不是,若没有。尔:你,指陈玄礼。人尽非:人民都会被胡人统治,化为夷狄。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tà)。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què)。
大同殿:玄宗经常朝会群臣的地方。白兽闼:未央宫白虎殿的殿门,唐代因避太祖李虎的讳,改虎为兽。翠华:皇帝仪仗中饰有翠羽的旌旗。这里代指皇帝。金阙:金饰的宫门,指长安的宫殿。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huáng)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园陵:指唐朝先皇帝的陵墓。固有神:本来就有神灵护卫。太宗:指李世民。宏达:宏伟昌盛,这是杜甫对唐初开国之君的赞美和对唐肃宗的期望。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 .杜甫诗选注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82-90 .北归至凤翔,墨制放往鄜州作。
按鄜在凤翔东北,故曰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躯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杜甫的这首长篇叙事诗共有一百四十句,它像是用诗歌体裁来写的陈情表,是他这位在职的左拾遗向肃宗皇帝汇报他探亲路上及到家以后的见闻感想。它的结构自然而精当,笔调朴实而深沉,充满忧国忧民的情思,怀抱中兴国家的希望,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形势和社会现实,表达了人民的情绪和愿望。
全诗分五大段,按照“北征”,即从朝廷所在的凤翔到杜甫家人所在的鄜州的历程,依次叙述了蒙恩放归探亲、辞别朝廷登程时的忧虑情怀;归途所见景象和引起的感慨;到家后与妻子儿女团聚的悲喜交集情景;在家中关切国家形势和提出如何借用回纥兵力的建议;最后回顾了朝廷在安禄山叛乱后的可喜变化和表达了他对国家前途的信心、对肃宗中兴的期望。这首诗像上表的奏章一样,写明年月日,谨称“臣甫”,恪守臣节,忠悃陈情,先说离职的不安,次叙征途的观感,再述家室的情形,更论国策的得失,而归结到歌功颂德。这一结构合乎礼数,尽其谏职,顺理成章,而见美刺。读者不难看到,诗人采用这样的陈情表的构思,是出于他“奉儒守官”的思想修养和“别裁伪体”的创作要求,更凝聚着他与国家、人民休戚与共的深厚感情。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痛心山河破碎,深忧民生涂炭,这是全诗反复咏叹的主题思想,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主要特征。诗人深深懂得,当他在苍茫暮色中踏上归途时,国家正处危难,朝野都无闲暇,一个忠诚的谏官是不该离职的,与他的本心也是相违的。因而他忧虞不安,留恋恍惚。正由于满怀忧国忧民,他沿途穿过田野,翻越山冈,夜经战场,看见的是战争创伤和苦难现实,想到的是人生甘苦和身世浮沉,忧虑的是将帅失策和人民遭难。总之,满目疮痍,触处忧虞,遥望前途,征程艰难,他深切希望皇帝和朝廷了解这一切,汲取这教训。因此,回到家里,他虽然获得家室团聚的欢乐,却更体会到一个封建士大夫在战乱年代的辛酸苦涩,不能忘怀被叛军拘留长安的日子,而心里仍关切国家大事,考虑政策得失,急于为君拾遗。可见贯穿全诗的主题思想便是忧虑国家前途、人民生活,而体现出来的诗人形象主要是这样一位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封建士大夫。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诗人遥想桃源中人避乱世外,深叹自己身世遭遇艰难。这是全诗伴随着忧国忧民主题思想而交织起伏的个人感慨,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重要特征。肃宗皇帝放他回家探亲,其实是厌弃他,冷落他。这是诗人心中有数的,但他无奈,有所怨望,而只能感慨。他痛心而苦涩地叙述、议论、描写这次皇恩放回的格外优遇:在国家危难、人民伤亡的时刻,他竟能有闲专程探亲,有兴观赏秋色,有幸全家团聚。这一切都违反他爱国的志节和爱民的情操,使他哭笑不得,尴尬难堪。因而在看到山间丛生的野果时,他不禁感慨天赐雨露相同,而果实苦甜各别;人生于世一样,而安危遭遇迥异;他自己却偏要选择艰难道路,自甘其苦。所以回到家中,诗人看到妻子儿女穷困的生活,饥瘦的身容,体会到老妻和爱子对他的体贴,天真幼女在父前的娇痴,回想到他自己舍家赴难以来的种种遭遇,不由得把一腔辛酸化为生聚的欣慰。这里,诗人的另一种处境和性格,一个艰难度日、爱怜家小的平民当家人的形象,便生动地显现出来。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坚信大唐国家的基础坚实,期望唐肃宗能够中兴。这是贯穿全诗的思想信念和衷心愿望,也是诗人的政治立场和出发点。因此他虽然正视国家战乱、人民伤亡的苦难现实,虽然受到厌弃冷落的待遇,虽然一家老小过着饥寒的生活,但是他并不因此而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现实,而是坚持大义,顾全大局。他受到形势好转的鼓舞,积极考虑决策的得失,并且语重心长地回顾了事变以后的历史发展,强调指出事变使奸佞荡析,热情赞美忠臣除奸的功绩,表达了人民爱国的意愿,歌颂了唐太宗奠定的国家基业,从而表明了对唐肃宗中兴国家的殷切期望。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诗人的社会理想不过是恢复唐太宗的业绩,对唐玄宗有所美化,对唐肃宗有所不言,然而应当承认,诗人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操是达到时代的高度、站在时代的前列的。
综上可见,这首长篇叙事诗,实则是政治抒情诗,是一位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封建士大夫履职的陈情,是一位艰难度日、爱怜家小的平民当家人忧生的感慨,是一位坚持大义、顾全大局的爱国志士仁人述怀的长歌。从艺术上说,它既要通过叙事来抒情达志,又要明确表达思想倾向,因而主要用赋的方法来写,是自然而恰当的。它也确像一篇陈情表,慷慨陈辞,长歌浩叹,然而谨严写实,指点有据。从开头到结尾,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指事议论,即景抒情,充分发挥了赋的长处,具体表达了陈情表的内容。但是为了更形象地表达思想感情,也由于有的思想感情不宜直接道破,诗中又灵活地运用了各种比兴方法,即使叙事具有形象,意味深长,不致枯燥;又使语言精炼,结构紧密,避免行文拖沓。例如诗人登上山冈,描写了战士饮马的泉眼,鄜州郊野山水地形势态,以及那突如其来的“猛虎”、“苍崖”,含有感慨和寄托,读者自可意会。又如诗人用观察天象方式概括当时平叛形势,实际上也是一种比兴。天色好转,妖气消散,豁然开朗,是指叛军失败;而阴风飘来则暗示了诗人对回纥军的态度。诸如此类,倘使都用直陈,势必繁复而无诗味,那便和章表没有区别了。因而诗人采用以赋为主、有比有兴的方法,恰可适应于表现这首诗所包括的宏大的历史内容,也显示出诗人在诗歌艺术上的高度才能和浑熟技巧,足以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地用诗歌体裁来写出这样一篇“博大精深、沉郁顿挫”的陈情表。
参考资料:
1、 周啸天 等 .唐诗鉴赏辞典 .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3 :458-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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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漏促,金烬暗挑残烛。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
春夜里,一声声更漏十分急促,灯烛将灭,又一次次挑起残烛。整个夜里帘外春风摇撼着屋外翠竹,搅扰得人梦魂不定,断了又续。
有个娇娆如玉,夜夜绣屏孤宿,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
闺房之中,有个娇娆如玉的佳人,夜夜空守绣屏,孤枕独眠。闲极无聊之时,她抱起琵琶弹起旧曲,她的眉黛像翠绿的远山一般。
参考资料:
1、 (五代后蜀)赵崇祚辑;杨鸿儒注评,花间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03,第106页2、 赵崇祚编选,花间集 插图本,万卷出版公司,2008.1,第82页春漏促,金烬(jìn)暗挑残烛。一夜帘前风撼(hàn)竹,梦魂相断续。
春漏促:春夜滴漏声急促。漏促,计时的滴漏急促。金烬:灯烛燃后的余灰,金花烛的余烬。金,此指金花烛,即雕镂金花的蜡烛。烬,燃烧之余物。
有个娇娆(ráo)如玉,夜夜绣屏孤宿,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dài)绿。
娇娆:形容美丽妩媚。这里指代美女。一作“娇饶”。寻旧曲:寻求往日与情人共赏的曲调。
参考资料:
1、 (五代后蜀)赵崇祚辑;杨鸿儒注评,花间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03,第106页2、 赵崇祚编选,花间集 插图本,万卷出版公司,2008.1,第82页这首词描写女子香闺寂寞之情。
这首词上片写女子春宵不眠,是通过她的感受表达的。因为夜深,又不能入睡,所以感到特别寂静;因为静也就感到漏壶的滴声特别响。特别是“促”字,份量相当重,它不是指时间过得快,而是表达女主人公的不安和烦躁。“金烬”句,从女主人公的行动中显示了她长夜不眠。灯暗了又挑,挑了又暗,直到烛残火烬。她的行动是无聊的,情绪是纷乱的。“一夜”二句情景合写。诗人将女子的孤独难眠之状,织入断断续续的竹声之中,把帘前风响与魂牵梦绕交融在一起,韵致无穷。
下片点出女子的状态和表情。“有个”二句是上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娇娆”是借代,以见女子的美丽。然而这样艳美的人儿,都是“夜夜绣屏孤宿”。一个“孤”字,不单是“孤独”,而是上片女子复杂心绪的凝结。这两句从女主人公外表的“美”与她处境的“孤”的矛盾中,显示了她内心的怨情。“闲抱”句是上片“金烬暗挑”行动的持续,是上句“孤宿”的进一步刻画,突现了她的凄凉。以往可能是高高兴兴地弹奏,而此时只是无聊地抱起了旧日的琵琶。“寻旧曲”也是对过去欢乐时刻的回忆,并想借回忆来冲淡眼下的孤独与凄凉,但回忆也解脱不了困境,而只能更增加孤苦。“远山眉黛绿”一句结尾,以貌写情,女主人公的愁容怨态跃然纸上。
这首词先借物写情,再由物及人,描写逐渐深入,情景交融,行神皆备,最终渲染出女子强烈的孤怨之情。
参考资料:
1、 (五代后蜀)赵崇祚辑;杨鸿儒注评,花间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03,第106页2、 林兆祥编撰,唐宋花间廿四家词赏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06,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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