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凉。
岸边的沙地、短草与天相接。前路茫茫,几度兴亡?波涛冲刷着岸边白色如霜的遗骨,仿佛述说着往日的沧桑。千古来,英雄的成就在那里,徒感慨、空悲凉。英雄少年要杀敌立功、扫荡沙场。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击楫中流,曾记泪沾裳。欲上治安双阙远,空怅望,过维扬。
要学祖逖中流击楫,立誓报国,想陈述胸中治国计策,无奈皇宫遥远,无法到达。船过维扬,只有满怀惆怅,遥遥远望。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凉。
平沙:这里指岸边平坦的沙地。浅草:短草。茫茫:遥远貌。几:几度。骨如霜:色自如霜的遗骨。底事:何事。谩:徒然。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击楫(jí)中流,曾记泪沾裳(cháng)。欲上治安双阙(què)远,空怅望,过维扬。
伏:制服。中行:指汉文帝的宦官中行说(Zhōngháng Yuè),后投降匈奴,力劝单于侵犯长安。此指南宋的投降派。馘(音国):战时割下敌人的左耳以记功。名王:指金兵的统帅。沙场:战场。击楫中流:用祖逖北伐的故事。治安:指汉贾谊的《治安策》,内容是评议时政。双阙:本为宫殿前左右各一的高台。这里借指帝王上朝之处。维扬:即扬州。
李好古过维扬时写的这首《江城子》,此外,词人把自己不能“馘名王,扫沙场”(馘,杀敌后割取左耳以计功)的原因,归结为“欲上治安双阙远”(治安,贾谊曾作《治安策》评议的时政。双阙,指代朝廷),等于说兴亡的关键、维扬屡遭破坏的根子,都因为统治者不纳忠言。这种尖锐态度和批判精神,在同代词人中也是少见的。
这首词在写法上注意了两个结合。一个是写景与抒情结合。词中写景的地方只有四句:“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即仅仅是沙、草、天、路。这些单调的景物,为读者展现了维扬劫后的荒凉。再说,作者又逐次为它们加上“平”“浅”“长”“茫茫”等修饰语,从而共同组成一幅辽远、凄迷的图画,正好象征着作者惆怅的心情。“昨夜波声”一句表面写波涛,背后却有一个在扬州的某一间屋子里听着波声久久不能入睡,想起无限往事的人儿。把这一句同“洗岸骨如霜”放在一起,夏承焘说:“ 两句写夜间听到波声拍岸,使人激奋而气节凛然。”(《唐宋词选注》)则景中之情就更为显著了。
还有一个伤今与怀旧的结合。这首词目睹扬州破败景象,痛悼国家不幸,这是“今”;可是词篇中又有“几兴亡”一句,接下去还有“千古英雄成底事”,这是“旧”。有了历史旧事的陪衬,眼前的感慨变得越发深沉幽远;相反,由于当前维扬的变故,千年的兴亡也变得越发真切。同时这一句也奠定了下片的基调,暗示自己也像历史上的无数英雄一样,壮志难酬,只能“徒感慨,漫悲凉”。下半阕开头五句写自己少年时的志向。词人年轻时就有降服中行说(汉文帝时宦者,后投匈奴,成为汉朝的大患)和“馘名王,扫沙场”的雄心壮志,甚至象祖逖的样子,在中流击楫,立下报国誓言。这样,有千古、少年时、目前三个时间层次的结合,词篇抒情的背景就非常开阔,作者因国事而生的忧虑也就特别深广。(李济阻)
这首词直接写到维扬的是前面五句和最末两句。前五句写见闻,结尾处点维扬,全词自然构成一个整体,中间的感慨部分则正好处在包孕之中,这样能使结构紧凑,抒情集中,应该是作者精心安排之作。
参考资料:
1、 溪明选注.宋词一百首:华龄出版社,1997:229-2302、 周汝昌 宛敏灏 唐圭璋 缪钺等撰.宋词鉴赏辞典 (下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1637-1638元宵似是欢游好。何况公庭民讼少。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
元宵看来还是寻欢游乐好,何况诉讼少,公事清闲,万家百姓登上春日观赏景物之台。城市十里之内成了繁华美丽的海上仙岛,使神仙也为之迷惑。
平原不似高阳傲。促席雍容陪语笑。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拚醉倒。
平原君敬待宾客,不像高阳酒徒无礼傲慢,坐在客人一起,宽和从容地陪伴客人谈笑。 客人中有个最富于感情,为了珍惜主人待客的殷勤拚着醉倒在地而尽兴喝酒。
参考资料:
1、 傅承洲著.苏辛词传 苏轼、辛弃疾.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1952、 (宋)苏轼著;石声淮,唐玲玲笺注.东坡乐府编年笺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409-410元宵似是欢游好。何况公庭民讼少。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
公庭民讼:指百姓到官府告状。春台:代指游览胜地。
平原不似高阳傲。促席雍(yōng)容陪语笑。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拚(pàn)醉倒。
平原:这里代指好客的主人。高阳:秦汉之际的郦食其,陈留高阳乡人。促席:座席靠近。雍容:形容主人待客有礼,态度和蔼。玉山拚醉倒:形容客人的醉态。拚:就是豁出去,毫不顾惜自己的意思。
参考资料:
1、 傅承洲著.苏辛词传 苏轼、辛弃疾.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1952、 (宋)苏轼著;石声淮,唐玲玲笺注.东坡乐府编年笺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409-410上片极写元宵节的游赏欢乐,及公庭讼少的愉悦心情。“元宵似是欢游好,何况公庭民讼少”。“似是”,正说明词人原本并没有主动出游元宵佳节的打算,只是由于他的公务闲暇,“公庭民讼少”了,内心愉悦才使他引起了赏游元宵夜景的乐趣。如今“公庭民讼少”,词人从心底发出惬意的快感,所以,当他看到“万家游赏上春台”时,他自己和所有游人,都像活神仙一样迷路在三神山海岛之中了。
下片极写“与民同乐”的欢快宴席。“平原不似高阳傲。促席雍容陪语笑。”词人在人群中间,谦逊质朴,礼敬宾客,平等如兄弟,有如赵国平原君的贤明待宾,而毫无“高阳酒徒”的傲慢。他总是从容温和地靠近群众,和人们满面陪笑的对语谈心,尽情享受着与人民打成一片的乐趣。“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拼醉倒”,在欢快的宴席中,顿时出现了一个“最多情”的民客形象,而把欢情霎时推到高潮。可谓笔端生花。而“拚”字尤为传神。这正是词人与群众亲密“鱼水情”关系的典型反映。
全词感情真挚,清新自然,即兴抒怀,酣畅淋漓。而且格调健朗,构思精巧,一气呵成,余音袅袅。
参考资料:
1、 朱靖华,饶学刚.王文龙编著,苏轼词新释辑评 (下册).中国书店.2007年:1074-1075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一觉醒来时,一缕寒风透过窗棂吹进房中,把孤灯吹熄。酒醒后的凄凉本已难耐,又听见屋外台阶上的落雨点点滴滴。可叹我迁延漂泊,孑然一身,沦落天涯。如今想起来,真是辜负了佳人的一片真情,多少山盟海誓竟成空言,又怎能忍心把从前的两情欢愉,陡然间变成眼下这孤独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愁闷之极!反复地回忆,想当初那洞房深处,多少次畅饮欢歌,双双游嬉于鸳鸯被底。那时节我尽心奉承,生怕耗费她一点气力。万种柔情,千般亲昵,我二人缠绵无尽,两情相依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看如今,漫漫长夜漏壶永滴,就这样两地相思隔绝千里。我真是自寻离愁,却让你牵肠挂肚徒悲凄。不知要等到哪日,你我重拥鸳鸯被,共度欢情,如胶似漆。到那时,愿帷幕低垂玉枕亲昵。我会轻轻细说告诉你,在这偏远的寒江水乡,我夜夜难眠,数着寒更把你思念,把你惦记。
参考资料:
1、 上彊邨民(编) 蔡义江(解) .宋词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8/11/1 :第45-46页2、 吕明涛,谷学彝编著. 宋词三百首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7: 第43-45页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灯空阶,夜雨频滴。嗟(jiē)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qī)。
浪淘沙慢:柳永创调。双调一百三十三字,前段九句六仄韵,后段十五句十仄韵因循:不振作之意。迟延拖拉,漫不经心。几许盟言:多少山盟海誓的话。陡顿:突然。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tì)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殢云尤雨:贪恋男女欢情。殢:恋昵。尤:相娱、相恋之意。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wéi)昵(nì)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shuò)寒更思忆。
漏永:古人以铜壶滴漏计算时间,这里指时间过得慢。这里指夜深。疏隔:疏远阻隔。秦云:秦楼云雨。形容男欢女爱。低帏:放下帏帐。昵:亲近,亲昵。数:多次。
参考资料:
1、 上彊邨民(编) 蔡义江(解) .宋词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8/11/1 :第45-46页2、 吕明涛,谷学彝编著. 宋词三百首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7: 第43-45页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词为羁旅途中思念情人之词。全篇善于铺陈叙事,如数家常般把离别相思之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直抒胸臆,感情真挚。
词作从“梦觉”写起,说窗风吹息寒灯,夜雨频滴空阶,可知并非天亮觉醒,而是夜半酒醒。其间,于“灯”之上着一“寒”字,于“阶”之上着一“空”字,将当时所见、所闻之客观物景,染上了主人公主观情感色彩,体现了主人公凄凉孤寂之心理状态。而“那堪”、“又”,又及“频”,层层递进,又便得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倍觉凄凉孤寂。接着,主人公直接发出感叹:“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这是造成凄凉孤寂心境的根源。因为久作天涯客,辜负了当时和佳人的山盟海誓,从前的欢会情景,在这个夜里一下子都变成了忧愁与凄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经吐尽。
词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忧戚”导入,说“愁极”,十分自然地转入对于往事的“追思”。所思佳人,由“饮散歌阕”句来看,可知是一位待宴歌妓。从“再三”、“几度”句中可以体会出来,两人之互相爱恋,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期,由此可见,主人公夜半酒醒时为什么这样的忧戚。
第三片由回忆过去的相欢相爱回到眼下“天长漏永”,通夜不眠的现实当中来。“无端自家疏隔”,悔恨当初不该出游,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内心却甚感委曲。因此,主人公又设想两人相聚之时,他就要低垂的帏幕下,玉枕上,轻轻地向她详细述说他,一个人在此是如何地夜夜数着寒更,默默地思念着她。至此,主人公的情思活动已进入高潮,但作者的笔立刻煞住,就此结束全词。
从谋篇布局上看,第一、二片,花开两枝,分别述说现在与过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过去回到现在,又从现在想到将来,设想将来如何回忆现在,使情感活动向前推进一层。全词三片,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多层次、多姿态地展现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情思活动,具有一定的立体感。
参考资料:
1、 上彊邨民(编) 蔡义江(解) .宋词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8/11/1 :第45-46页秋寂寞。秋风夜雨伤离索。伤离索。老怀无奈,泪珠零落。
秋天总是让人感觉寂寞寂寞;秋风萧瑟,夜雨淅沥,离群索居,更加感伤无着。离群索居,感伤无着,年老力衰,无可奈何,眼泪儿不断下落。
故人一去无期约。尺书忽寄西飞鹤。西飞鹤。故人何在,水村山郭。
老朋友一去不返,不知何时才能再会;书信一封,忽报西方飞来鹤。西方飞鹤,老朋友现在何处?在那水边村庄,山边城郭。
参考资料:
1、 费振刚.宋代女词人词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2362、 鲜于煌.历代名媛诗词选:重庆出版社,1985:391秋寂寞。秋风夜雨伤离索。伤离索。老怀无奈,泪珠零落。
离索:“离群索居”的略语。即离开同伴而孤独地生活。老怀:老来情怀。无奈:无可奈何。零落:不断地下落。
故人一去无期约。尺书忽寄西飞鹤。西飞鹤。故人何在,水村山郭。
故人:老朋友。无期约:没有一定的约会期。尺书:指书信。古人在帛上书写,通常一尺,故称。山郭:山傍。
参考资料:
1、 费振刚.宋代女词人词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2362、 鲜于煌.历代名媛诗词选:重庆出版社,1985:391该篇原有小序,“季温老友归樵阳,人来闲书,因以为寄。”可知这是老友来信,以曲代简,借词述怀的。这首词抒发了老来寂寞无奈的情怀,寄寓了对友人的深切怀念。
词的上阕写自己处境的落寞。
起句如爆竹,既爽利又明快,一下子就呼出“秋寂寞”,继而述“秋风夜雨”的寂寞之境,和“伤离索”的寂寞之情。秋天是撩人愁思的季节,风雨之夜更使人想念远行之人。风声、雨声、落叶声,声声入耳,友情、别情、思念情,情情上心。但自己年已迈,力已衰,消逝的岁月无法挽回,别去的友人无法唤回,无可奈何,只有“泪珠零落”,泪珠和秋雨齐落,思绪共秋风并扬,境况惨,心情苦,写出了寂寞情怀。
词的下阕紧承上阕,揭明寂寞之由,愁苦之源。
故人去后,杳无音讯,而今“尺书忽寄西飞鹤”,这应该是莫大的安慰,可以消释郁结的愁思,除去执着的怀念。可是笔锋一转,折入另一境界,故人何在呢,在那“水村山郭”,故人“归樵阳”,过着隐逸的方外生活,抛撇了世念尘缘,自然也无心再来相会把晤。词至此,一点寂寞中的安慰也如鹤一样地飞去了。
这首词写对友人的怀念,既有环境的渲染,又有胸臆的袒露,还有书信的引发,都集中体现了一种意象,加之“秋风夜雨伤离索。伤离索”,“尺书忽寄西飞鹤。西飞鹤”,顶真的修辞运用,形成密集的节奏,犹如迎风落泪时的啜泣,石下流泉般的涌动,使情意益发惨戚。孙道绚留传下来的词不多,《全宋词》仅收录八首,多为酬酢之作,其意境雅隽,仅《菩萨蛮·栏干六曲天围碧》、《如梦令·宫词》可与之比美,其他均属常情套语。该词在孙作中就显得特别佼俊。
参考资料:
1、 陈绪万,李德身.唐宋元小令鉴赏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5372、 费振刚.宋代女词人词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236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习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攘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管仲作丞相辅佐桓公,称霸于诸侯,排斥打击夷、狄等异族,终其一生都使齐国攘强,诸侯不敢背叛。管仲死后,竖刁、易牙、开方被重用。桓公死于宫廷内乱,五位公子争抢君位,此祸蔓延,直到齐简公,齐国无一年安宁。功业的完成,不是完成在成功之日,必然由一定的因素而引起;祸乱的发生,不是发作于作乱之时,也必有其根源而预兆。因此,齐国的安定强盛,我不说是由于管仲,而说是由于鲍叔。至于齐国的祸乱,我不说是由于竖刁、易牙、开方,而说是由于管仲。为什么呢?竖刁、易牙、开方三人本就是乱国者,但重用他们的是齐桓公。有了舜才知道流放四凶,有了仲尼然后才知道杀掉少正卯,那桓公是什么人,回头看来,使桓公重用这三个人的是管仲啊!管仲病危时,桓公询问丞相的人选。此时,我想管仲将推荐天下最贤能的人来作答,但他的话不过是“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不讲人情,不能亲近”罢了。
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习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唉,管仲以为桓公果然能够不用这三个人吗?管仲和桓公相处多年了,该知道他的为人了吧。桓公是个音乐不停歇于耳,美色不离开眼的人。如无此三人,就无法满足他的欲望。他开始不重用他们,只是由于管仲在,一旦管仲没了,这三人就弹冠相庆了。管仲以为自己的遗言就可束缚桓公吗?齐国不怕有这三人,而是怕没有管仲。有管仲在,那这三人只是普通人罢了。若不是这样,天下难道缺跟这三人一样的人吗?即使桓公侥幸而听了管仲的话,杀了这三个人,但其余的这类人,管仲能一个也不剩地除掉他们吗?唉!管仲是不懂得从根本上着眼的人啊!如果他乘着齐桓公询问时,推荐天下贤人来代替自己,那么管仲虽死,齐国也不算是失去了管仲。这三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不提他们也可以啊!五霸中没有比齐桓公、晋文公再强的了。晋文公的才能比不上齐桓公,他的大臣也都赶不上管仲。晋灵公暴虐,不如齐孝公宽厚。可晋文公死后,诸侯不敢背叛晋国。晋国承袭文公的余威,还能在一百年里充当盟主。为什么呢?因为它的君主虽不贤明,但是还有老成练达的大臣存在。桓公死后,齐国一败涂地,这没有什么疑问奇啊!他仅依靠一个管仲,管仲却死了。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天下并非无贤人,确实是有贤臣而没有明君。桓公在世时,就说天下再没有管仲这样的人才。我不相信。管仲的书里有记载他将死时论及鲍叔牙、宾胥无的为人,并列出他们各自的短处。这是他心中认为这几个人都不能托以国家重任。而且预料自己将死。这部书实在是荒诞,不值得相信。我看史鳅,因为活着不能荐用蘧伯玉和斥退弥子瑕,为此有身后劝谏之事。萧何临死,推荐曹参代替自己。大臣的用心,本来应该如此啊!国家因一个人而兴盛,一个人而灭亡。贤人不悲痛自己的死亡,而忧虑国家的衰败。因此必须再推选出贤明的人来,然后才可以放心死去。那管仲,凭什么可以死掉呢?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习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管仲是历史上的名相之一。他辅佐齐桓公尊周室,攘夷狄,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的功绩一向为人称道,连孔子对他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于这样一个典范人物,作者独能从其不能推荐贤人这一要害之处进行评说,其立论新奇,合乎情理。在封建社会中,一个有作为的政治家的去世往往会给国家带来消极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影响,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是不罕见的。因此,作者的见解是正确的。
本文文笔犀利,逻辑严密,令人无懈可击,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立论一层深一层,引证一段系一段,似此卓识雄文,方能令古人心服。”例如,为了说明管仲提出的竖刁等三人“非人情不可近”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他把齐桓公和舜、孔子进行比较,说明齐桓公不可能除掉这三个人。退一步说,即使是除掉了这三个人,“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又如,在谈到管仲在临死时没有向桓公举荐贤人是一重大失误时,作者又用史䲡、萧何的事迹进行对比,得出了“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的结论,可以说是丝丝入扣,令人拍案叫绝。
本文批评了管仲在临死前未能荐贤自代,以致在他死后齐国发生了内乱。作者的观点颇为新奇,可以称为“翻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