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别乡树,晚景低津楼,
暮春时满眼是异乡的草木,晚景中看到那渡津的关楼。
伯夷在首阳,欲往无轻舟。
伯夷曾住过的首阳山,想去瞻仰却没有过河的轻舟。
遂登关城望,下见洪河流,
于是登上了潼关城头眺望,俯瞰着黄河滔滔奔流。
自从巨灵开,流血千万秋。
自从黄河把大山分开,从此此地征战不休,血流成河。
行行潘生赋,赫赫曹公谋,
潘岳在此作下行行名赋,赫赫曹公于此显奇谋。
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
大河上经历了多少往事,如今只见一片凄凉笼罩着空空的河洲。
参考资料:
1、 阮堂明 解评.岑参集.太原:山西古藉出版社,2010:1-52、 谢楚发.高适岑参诗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30-132暮春别乡树,晚景低津(jīn)楼,
别乡树:指岑参在长安的居处。津楼:指风陵津楼。
伯夷在首阳,欲往无轻舟。
伯夷:商末士君子。首阳山:即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南。首阳山与华山为黄河所隔。
遂(suì)登关城望,下见洪河流,
关城:指潼关城墙。洪河:指黄河。
自从巨灵开,流血千万秋。
巨灵:指河神,此处指黄河。流血:言自古以来此地征战不休,鲜血染红了黄河水。一作“流尽”。
行行潘生赋(fù),赫(hè)赫曹公谋,
潘生:指西晋文人潘岳。他曾西来长安,作《西征赋》。曹公:即三国曹操,曹操曾西征韩遂、马超,过关斩将,立下赫赫战功。
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
参考资料:
1、 阮堂明 解评.岑参集.太原:山西古藉出版社,2010:1-52、 谢楚发.高适岑参诗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30-132“暮春别乡树,晚景低津楼,伯夷在首阳,欲往无轻舟”此四句写诗人于暮春离开长安,东归途中的所见所感。西去的夕阳徘徊在津楼上久久不下,漫漫归程缥缈在前方,使游子产生一种无所归依感,商末“不食周粟,饿死首阳”的伯夷、叔齐二君子忽然浮现在眼前,多想一睹他们的高风亮节、铮铮铁骨,可在对岸的首阳山无轻舟可济,只能望洋兴叹,空发幽情。
“遂登关城望,下见洪河流,自从巨灵开,流血千万秋。”此四句写关城落照中,诗人往登城楼,高处远望,但见奔流不息的黄河水卷夹着沉重的人类历史伤痕,吞噬着无数英魂的悲咽和哀叹,滔滔东流去。
“行行潘生赋,赫赫曹公谋。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此四句写诗人睹奔流不息的黄河水发思古之幽情,仰慕千古流传的潘岳之赋,缅怀赫赫战功的曹公。自古多为兵家征战之地的潼关,因为有了这份历史的厚重,诗人落寞无聊赖的心绪也变得更加凄凉怅惘。
诗人献书阙下,对策落第,心绪不佳。东归途中,登高远望,睹奔流万年的黄河水,思古人征战杀伐的累累战绩,叹自己茫然无着的仕途。语言平易浅近,脱口而出,有自然天成的浑圆美,亦可见出岑参早年艺术功底尚不深湛,有偏于浅近平淡之感。诗写一种愁绪,而寄怀于思古之幽情,篇终“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从怀古转到诗人,含蓄浑涵,耐人寻味,直有阮籍《咏怀诗》之深婉不迫、蕴藉思深的风格。
参考资料:
1、 阮堂明 解评.岑参集.太原:山西古藉出版社,2010:1-5禅客无心杖锡还,沃洲深处草堂闲。
禅客无心拄杖归去,沃州深山草堂闲居。
身随洲屦经残雪,手绽寒衣入旧山。
身随鞋走脚踏残雪,手补寒衣入住旧屋。
独向青溪依树下,空留白日在人间。
青溪树边一人独依,人间白日空照寰宇。
那堪别后长相忆,云木苍苍但闭关。
友人不堪别后相忆,禅客只管修道山水。
参考资料:
1、 蒋述卓《禅诗三百首赏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35页2、 蒋述卓《禅诗三百首赏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36页禅客无心杖锡还,沃(wò)洲深处草堂闲。
沃州:山名,在浙江新昌县东。相传晋高僧支遁曾隐居于此。
身随敝屦(jù)经残雪,手绽寒衣入旧山。
独向青溪依树下,空留白日在人间。
那堪别后长相忆,云木苍苍但闭关。
闭关:闭门谢客。佛教中,信徒在一定期限内(一般为七日)闭居一室,止妄修道;亦称闭关。
参考资料:
1、 蒋述卓《禅诗三百首赏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35页2、 蒋述卓《禅诗三百首赏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36页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
桃柳下道路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唱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
因为是襄王故宫地,到现在还是美女多。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10桃蹊(xī)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
桃蹊柳陌:栽植桃树柳树之路。蹊、陌,都是路的意思。
为是襄(xiāng)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
襄王故宫:本在今河南信阳西北,隋唐时故城久已荒废。这里当是用宋玉《神女赋》之意,以夔州一带泛称楚襄王所历之故地。细腰:指苗条细腰的美女。《韩非子·二柄》:“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10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当年十五二十岁青春之时,徒步就能夺得胡人战马骑。
射杀行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年轻力壮射杀行中白额虎,数英雄岂止邺下的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身经百战驰骋疆场三千里,曾以一剑抵当了百万雄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
汉军声势迅猛如惊雷霹雳,虏骑互相践踏是怕遇蒺藜。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卫青不败是由于天神辅助,李广无功却缘于命运不济。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自被摈弃不用便开始衰朽,世事随时光流逝人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当年象后羿飞箭射雀无目,如今不操弓疡瘤生于左肘。
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象故侯流落为民路旁卖瓜,学陶令门前种上绿杨垂柳。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行对虚牖。
古树苍茫一直延伸到深巷,寥落寒行空对冷寂的窗牖。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誓学耿恭在疏勒祈井得泉,不做颍川灌夫为牢骚酗酒。
贺兰行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贺兰行下战士们列阵如云,告急的军书日夜频频传闻。
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持节使臣去三河招募兵丁,招书令大将军分五路出兵。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老将揩试铁甲光洁如雪色,且持宝剑闪动剑上七星纹。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愿得燕地的好弓射杀敌将,绝不让敌人甲兵惊动国君。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莫嫌当年云中太守又复职,还堪得一战为国建立功勋。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步行”句:汉名将李广,为匈奴骑兵所擒,广时已受伤,便即装死。后于途中见一胡儿骑着良马,便一跃而上,将胡儿推在地下,疾驰而归。见《史记·李将军列传》。夺得:一作“夺取”。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yè)下黄须儿!
“射杀”句:与上文连观,应是指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多次射杀山中猛虎事。白额虎(传说为虎中最凶猛一种),则似是用晋名将周处除三害事。南山白额虎是三害之一。见《晋书·周处传》。中山:一作“山中”,一作“阴山”。肯数:岂可只推。邺下黄须儿:指曹彰,曹操第二子,须黄色,性刚猛,曾亲征乌丸,颇为曹操爱重,曾持彰须曰:“黄须儿竟大奇也。”这句意谓,岂可只算黄须儿才是英雄。邺下,曹操封魏王时,都邺(今河北临漳县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pī)雳(lì),虏(lǔ)骑(qí)崩腾畏蒺(jí)藜(lí)。
蒺藜:本是有三角刺的植物,这里指铁蒺藜,战地所用障碍物。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卫青:汉代名将,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以征伐匈奴官至大将军。缘:因为。数:命运。奇:单数。偶之对称,奇即不偶,不偶即不遇。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cuō)跎(tuó)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飞箭无全目:这里只是强调羿能使雀双目不全,于此见其射艺之精。飞箭:一作“飞雀”。
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故侯瓜:召平,本秦东陵侯,秦亡为平民,贫,种瓜长安城东,瓜味甘美。先生柳:晋陶渊明弃官归隐后,因门前有五株杨柳,遂自号“五柳先生”,并写有《五柳先生传》。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liáo)落寒山对虚牖(yǒu)。
苍茫:一作“茫茫”。连:一作“迷”。
誓(shì)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yǐng)川空使酒。
疏勒:指汉疏勒城,非疏勒国。颍川空使酒:灌夫,汉颍阴人,为人刚直,失势后颇牢骚不平,后被诛。使酒:恃酒逞意气。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xí)交驰日夕闻。
节使三河募(mù)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聊持:且持。星文:指剑上所嵌的七星文。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chǐ)令越甲鸣吾君。
“耻令”句:意谓以敌人甲兵惊动国君为可耻。呜:这里是惊动的意思。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xūn)。
取:一作“树”。
这首诗叙述了一位老将的经历。他一生东征西战,功勋卓著,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被弃、不得不以躬耕叫卖为业的可悲下场。边烽再起,他又不计恩怨,请缨报国。作品揭露了统治者的赏罚蒙昧, 冷酷无情,歌颂了老将的高尚节操和爱国热忱。
全诗分三段,开头十句为第一段,是写老将青壮年时代的智勇、功绩和不平遭遇。先说他少时就有李广之智勇,“步行”夺得过敌人的战马,引弓射杀过山中最凶猛的“白额虎”。接着改用曹操的次子曹彰故事,彰绰号黄须儿,奋勇破敌,却功归诸将。诗人借用这两个典故,描绘老将的智勇才德。接下去,以“一身转战三千里”,见其征战劳苦;“一剑曾当百万师”,见其功勋卓著;“汉兵奋迅如霹雳”,见其用兵神速,如迅雷之势;“虏骑崩腾畏蒺藜”见其巧布铁蒺藜阵,克敌制胜。但这样难得的良将,却无寸功之赏,所以诗人又借用历史故事抒发自己的感慨。汉武帝的贵戚卫青所以屡战不败,立功受赏,官至大将军,实由“天幸”;而与他同时的著名战将李广,不但未得封侯授爵,反而得罪、受罚,最后落得个刎颈自尽的下场,是因“数奇”。这里的“天幸”,既指幸运之“幸”,又指皇帝宠幸;“数奇”,既指运气不好,又指皇恩疏远,都是语意双关的。诗人借李广与卫青的典故,暗示统治者用人唯亲,赏罚失据,写出了老将的不平遭遇。
中间十句为第二段,写老将被遗弃后的清苦生活。自从被弃置之后老将便“衰朽”了,岁月蹉跎,心情不好,连头发都白了。他昔日虽有后羿射雀而使其双目不全的本领,但久不习武,双臂就如同生了疡瘤,很不利落了。古人常以“柳”谐“瘤”,并且“杨”“柳”通假。在这里诗人以“杨”谐“疡”(疮)是照顾到诗的平仄声调。老将被弃,疡生左肘,却还得自寻生计,“路旁时卖故侯瓜”。“故侯”,指秦东陵侯召平,秦破,为布衣,种瓜于长安东城。这里说他不仅种瓜,而且“路旁时卖”,可知生活没有着落;“门前学种先生柳”,也是指他以耕作为业的意思。陶渊明门前有五柳,因自号“五柳先生”。至于住处则是“苍茫”一片“古木”丛中的“穷巷”,窗子面对着的则是“寥落寒山”,这更见世态炎凉,门前冷落,从无宾客往还。但是老将并未因此消沉颓废,他仍然想“誓令疏勒出飞泉”,象后汉名将耿恭那样,在匈奴疏勒城水源断绝后,与战士们同甘共苦,终于又得泉水却敌立功;而决不像前汉颍川人灌夫那样,解除军职之后,使酒骂坐,发泄怨气。
最末十句为第三段,是写边烽未熄,老将时时怀着请缨杀敌的爱国衷肠。先说西北贺兰山一带阴霾沉沉,阵战如云,告急的文书不断传进京师;次写受帝命而征兵的军事长官从三河(河南、河内、河东)一带征召大批青年入伍,诸路将军受诏命分兵出击。最后写老将,他再也呆不住了,先是“拭拂铁衣如雪色”,把昔日的铠甲摩擦得雪亮闪光;继之是“聊持宝剑动星文”,又练起了武功。他的宿愿本就是能得到燕产强劲的名弓“射天将”擒贼擒王,消灭入寇的渠魁;并且“耻令越甲鸣吾君”,绝不让外患造成对朝廷的威胁。结尾为老将再次表明态度:“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借用魏尚的故事,表明只要朝廷肯任用老将,他一定能杀敌立功,报效祖国。魏尚曾任云中太守,深得军心,匈奴不敢犯边,后被削职为民,经冯唐为其抱不平,才官复旧职。
这首诗十句一段,章法整饬,大量使事用典,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刻画出“老将”的艺术形象,增加了作品的容涵量,完满地表达了作品的主题。沈德潜《唐诗别裁》谓“此种诗纯以对仗胜”。诗中对偶工巧自然,如同灵气周运全身,使诗人所表达的内容,犹如璞玉磨琢成器,达到了理正而文奇,意新而词高的艺术境界。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言,李生足下:你来信的文辞立意很高,而那提问的态度是多么谦卑和恭敬呀。能够这样,谁不愿把把立言之道告诉你呢?儒家的仁义道德归属于你指日可待,何况乎表述道德的文呢?不过我只是所谓望见孔子的门墙而并未登堂入室的人,怎么足以能辨别是或非呢?虽然如此,还是不能不跟你谈谈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你所说的要著书立说的看法,是正确的,你所做的和你所期望的,很相似并很接近了。只是不知道你的“立言”之志,是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所取用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代立言的人的境界呢?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那你本已胜过别人并且可以被人取用了。如果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人的境界,那就不要希望它能够很快实现,不要被势利所引诱,(要像)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的果实,(像)给灯加油而等它放出光芒。根长得旺盛果实就能预期成熟,灯油充足灯光就明亮,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和气可亲。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
不过还是有困难之处,我所做到的,自己也不知道达到(古代立言者的境界)还是没有?虽然如此,我学习古文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西东两汉的书就不敢看,不合乎圣人志意的就不敢存留心中,静处的时候像忘掉了什么,行走时好像遗失了什么,矜持的样子像在思考,茫茫然像是着了迷。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的时候,想要把那些陈旧的言词去掉,这是很艰难的呀!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时,不把别人的非难和讥笑放在心上。像这种情况也有不少年,我还是不改(自己的主张)。这样之后才能识别古书(中道理)的真与假,以及那些虽然正确但还不够完善的内容,清清楚楚黑白分明了,务必去除那些不正确和不完善的,这才慢慢有了心得。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就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了。再拿这些文章给别人看时,非笑它我就高兴,称赞它我就担忧,因为文章里还存有时人的意思和看法。象这样又有些年,然后才真是象大水浩荡一样(文思奔涌)了。我又担心文章中还有杂而不纯的地方,于是从相反方向对文章提出诘难、挑剔,平心静气地考察它,直到辞义都纯正了,然后才放手去写。虽然如此,还是不能不加深自己的修养。在仁义的道路上行进,在《诗》《书》的源泉里游弋,不要迷失道路,不要断绝源头,终我一生都这样做而已。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文章的气势,就像水;语言,就像浮在水上的东西;水势大,那么凡是能漂浮的东西大小都能浮起来。文章的气势和语言的关系也是这样,气势充足,那么语言的短长与声音的扬抑就都会适当。虽然这样,难道就敢说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被人用时,别人能得到什么呢?尽管如此,等待被人采用的见解,难道就像器具一样吗?用或不用都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这样,思考问题本着仁义原则,自己行事有一定规范,被任用就在人们中推行道,不被用就把道传给弟子,把道借文章流传下去为后世效法。象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有志于学习古代立言者的人很少了。有志学习古人的人,必为今人所弃,我实在为有志于古的人高兴,也为他悲伤,我一再称赞那些有志学习古人的人,只是为了勉励他们,并非敢(随意)表扬那些可以表扬、批评那些可以批评的人。向我问道的人有很多了,想到你的意图不在于功利,所以姑且对你讲这些话。韩愈言。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韩愈认为有较高的道德修养是为文的前提。他在《答李翊书》的开头说:“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有日矣,况其外文乎?”由此可见,他认为德是文章的内核,文是德之载体,或者说是外在的表现形式。这和他所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说是相一致的。如,他在《争臣论》一文中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在《答李秀才书》中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
那么,“道”和“文”怎样能相促相长,达到较高的水准呢?他在《答李翊书》的第二段形象的论述了这个问题,他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食,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要写好文章,不要只是想去寻找一盒能让东施变西施的外用美丽霜,不要被狭隘的功利所驱谴,而要像为树养根,给灯加油那样,去加强道德修养,有了教高的道德水准,诗之树、文之灯才根深叶茂、光焰万丈!有了较高的道德修养,就有了经济苍生的使命感,就有了悯难怜弱的同情心,就有了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则鸣,有愤激则书,敢于为民请命,敢于为一切正义和真理摇旗呐喊、奔走呼号。金银财色不能动其心,酷刑利刃不能钳其口。想不说话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呀,何需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冥搜虚饰以敷缀其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