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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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入卢家白玉堂,新春催破舞衣裳。
蝶衔红蕊蜂衔粉,共助青楼一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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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

李商隐

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溪(谿)生、樊南生,唐代著名诗人,祖籍河内(今河南省焦作市)沁阳,出生于郑州荥阳。他擅长诗歌写作,骈文文学价值也很高,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和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因诗文与同时期的段成式、温庭筠风格相近,且三人都在家族里排行第十六,故并称为“三十六体”。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传诵。但部分诗歌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至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死后葬于家乡沁阳(今河南焦作市沁阳与博爱县交界之处)。作品收录为《李义山诗集》。 450篇诗文

猜你喜欢

春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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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昨夜的春风吹开了露井边的桃花,未央宫前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平阳公主家的歌女新受武帝宠幸,见帘外略有春寒皇上特把锦袍赐给她。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版:第330页2、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71-72页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diàn)月轮高。
露井:指没有井亭覆盖的井。未央:即未央宫​,汉宫殿名,汉高祖刘邦​所建。也指唐宫。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cì)锦袍。
平阳歌舞:平阳公主​家中的歌女。新承:一作“承新”。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版:第330页2、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71-72页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此诗借汉武帝宠爱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她原是平阳公主家中的歌女,后被汉武帝召入宫中,大得宠幸,以至废去原来的皇后陈阿娇,立她为皇后,揭露了封建帝王喜新厌旧的荒淫腐朽生活。诗写春宫之怨,却无怨语怨字,明写新人受宠的情状,暗抒旧人失宠之怨恨。作者着力于背面敷粉,以侧面打光的手法,使其明暗清晰,言近意远。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两句中,昨夜风开露井桃”点明时令,切题中“春”字;露井旁边的桃树,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了花朵。“未央前殿月轮高”点明地点,切题中“宫”字。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字面上看来,两句诗只是淡淡地描绘了一幅春意融融、安详和穆的自然景象,触物起兴,暗喻歌女承宠,有如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开放,是兴而兼比的写法。月亮,对于人们来说,本无远近、高低之分,这里偏说“未央前殿月轮高”,因为那里是新人受宠的地方,是这个失宠者心向往之而不得近的所在,所以她只觉得月是彼处高,尽管无理,但却有情。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两句写新人的由来和她受宠的具体情状。卫子夫原为平阳公主的歌女,因妙丽善舞,被汉武帝看中,召入宫中,大得宠幸。“新承宠”一句,即就此而发。为了具体说明新人的受宠,第四句选取了一个典型的细节。露井桃开,可知已是春暖时节,但宠意正浓的皇帝犹恐帘外春寒,所以特赐锦袍,见出其过分的关心。通过这一细节描写,新人受宠之深,显而易见。另外,由“新承宠”三字,人们自然会联想起那个刚刚失宠的旧人,此时此刻,她可能正站在月光如水的幽宫檐下,遥望未央殿,耳听新人的歌舞嬉戏之声而黯然神伤,其孤寂、愁惨、怨悱之情状。

  诗文中的写作特点就是咏的都是汉宫旧事,实际上是以汉喻唐,借古讽今。诗以“昨夜”总领全篇,一、二两句切题,点名时令和地点;后两句对新宠者进行直接描述,明写新人受宠的情状,暗抒旧人失宠之怨恨。这首诗通篇写春宫之怨,却无一怨语怨字。作者着力于背面敷粉,以侧面打光的手法,使其明暗清晰。全诗虚此实彼,言近意远:似乎无怨,怨至深;似乎无恨,恨至长。实乃弦外有音的手法,所谓“令人测之无端,玩之不尽”,这正体现了王昌龄七绝的特点。

参考资料:

1、 梁权伟.中国历代诗词名篇鉴赏 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1312、 方笑一.唐诗三百首品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3103、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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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王大娘戴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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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勤政楼前百技竞赛,各自展现自己的高超与魅力,而王大娘的长竿更是鹤立鸡群,惊险美妙无比。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谁能料到妇女反而更有力气,顶着长竿犹自嫌轻,还要在上面顶个木山,叫人在山上翻滚歌舞。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楼:指勤​政楼​。百戏:指音乐、舞蹈、曲艺、杂技等。

谁谓绮(qǐ)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zhù)人。
绮罗:指妇女穿的有纹彩的丝织品,此处指王大娘。翻:反而,反倒。著:一作“着”。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前二句展示了一幅让人惊叹的画面。王大娘那细细的长竿顶着那么大的一座木山,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山上翻滚出入,真够刺激。而着一“唯”字,更有“万绿丛中一点红”之妙。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后两句进一步写出王大娘超乎常人的力量与神妙绝伦的技艺。“谁谓”的反问语气更突出了人们的惊讶诧异,增强了情感的表达效果。

  此诗不仅再现了唐玄宗勤政楼前人们观赏百戏的热闹场面,对王大娘过人的力量和神妙的技艺表示了由衷的赞叹,而且从一个侧面展现了盛唐​时期文化艺术的高度发展和社会环境的安宁和谐。据《太平​御览》记载,刘晏写下此诗,博得了唐玄宗、杨贵妃等人的一片赞颂,唐玄宗非常高兴,赏赐了刘晏一制象牙笏和一领黄纹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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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番·海燕欲飞调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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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拢。
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拢。
燕子欲飞时,尖尖小嘴梳羽绒。庭中萱草绿如春水,满树杏花胭脂红。欲走进春的画卷,却又隔着帘栊。

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两鬓戴金佩玉,似金霞飞虹,人如一枝春花,春情正浓。那高挂楼头的团圆月呀,又透过窗格,洒下一片相思情浓。

参考资料:

1、 徐国良 方红芹 注析.花间集.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112、 邱美琼 胡建次.温庭筠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5:45-463、 房开江 崔黎民.花间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36-37

海燕欲飞调羽。萱(xuān)草绿,杏花红,隔帘拢(lǒng)
定西番: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名。海燕:燕子。古以燕子从海上来,故称。萱草:又写成“蘐草”或“谖草”。

双鬓(bìn)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琐窗:镂有花纹之窗。

参考资料:

1、 徐国良 方红芹 注析.花间集.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112、 邱美琼 胡建次.温庭筠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5:45-463、 房开江 崔黎民.花间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36-37
海燕欲飞调羽。萱草绿,杏花红,隔帘拢。
双鬓翠霞金缕,一枝春艳浓。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这首词通过描述一个新妆初罢的少女形象,表现出女主人公心底思恋的难言之苦。

  上片写女主人公所见的帘外景象。起拍以海燕初飞兴起少女新妆,给人一种轻盈明丽的感觉。接着用“萱草绿”“杏花红”二句,刻画少女新妆时的美好环境,烘托了少女开朗而欢快的情绪,使之活动于草绿花红的画面中,为下片突出人物衬托了背景。而末句“隔帘栊”的一个“隔”字,将人与春景分离,仿佛有什么羁绊使她不能冲出帘栊而融身于美好的春光之中。情虽未露,却可从末句中品味得出。

  下片写女主人公新妆之后的形象,花枝招展,浓艳非凡,别有一番风韵。“双鬓翠霞金缕”,突出妆饰的艳丽;“一枝春艳浓”,以比喻少女如花,与李白《清平调》“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意境相似。后二句,将少女置于月圆之夜。这时,少女的情怀,并未写出,她究竟有何感触,这给了读者以思索的余地。然而,“琐窗中”三字,却透露出女主人公的活动时间与心境,传达出一种凄清之感。

  整首词字面没有写情,但通过场景、时间的变化,主人公的艳丽的妆容,衬托出人在楼中的凄楚幽怨之情,深婉含蓄,耐人寻味。

参考资料:

1、 徐国良 方红芹 注析.花间集.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112、 邱美琼 胡建次.温庭筠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5:45-463、 房开江 崔黎民.花间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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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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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江面上空旷无比,春潮泛起白色波涛,一波高过一波。山峰挺拔峭立,晨光中,山上处处一片青绿。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我独自一人在异地他乡极目远望,看见江边红花绿树掩映着亭子,好一派美好春光。

参考资料:

1、 聂文郁.王勃诗解:青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02月第1版:第162页2、 [唐]王勃著.[王勃集:三晋出版社,2008.6:第60页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xiù)青。
旷:空阔。潮:定时涨落的波涛,早晨的叫潮,晚上的叫汐。岫:山峰。晋陶渊明《归去来辞》有“云无心而出岫”之句。

他乡临睨(nì)极,花柳映边亭。
边亭:报警的烽火台,晋张景阳《杂诗十首》有 “长镑鸣鞘中,烽火列边亭”。

参考资料:

1、 聂文郁.王勃诗解:青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02月第1版:第162页2、 [唐]王勃著.[王勃集:三晋出版社,2008.6:第60页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此诗描写了初春的山景水色,表现游子淡淡的思乡之情。一句写水,初春气暖,冰融水流,河床空旷宽阔了,是横写。二句写山,青山苍翠,一片碧绿,是纵写。前两句诗描写“江旷”、“山长”之景,雄浑阔大,气象万千,为诗歌的展开提供了广阔的背景。后两句诗突出“他乡”二字,在天长地阔的春光中,诗人独自一人在异地他乡面对,此情此景类似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三、四句进一步写远望,特意点出“他乡”,后边才有了驿道“长亭”以及柳和花。春天往往是家人思念外出之人的时节,也是游子思乡的最甚时节,何况又在早晨。诗写得含蓄美妙,情景交融。此诗与杜甫的另外一首诗相似:“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绝句》)杜甫漂泊他乡,望着眼前迷人的春景,思乡之情越发强烈,不禁发出春将归去,而人无归期的感叹。同样的感慨也出现在王勃的诗中,不同的是王勃比较含蓄,他只是客观地、不动声色地描写春潮、青岫、花树、边亭,但身在他乡的羁客面对此景时的慨叹,表现十分明显。因此杜甫的感叹也是王勃诗中的潜台词。

  这首小诗没有细致的动态描写,诗人只是纵目远望,以描写远景的方式描写春光。诗浑厚开阔的气势,充满着淡淡的乡愁。此诗作者表现手法高明,诗人野望,首先看见江湖,青岫,但这不是野望的最终目的,因而诗人就登高极目瞭望,望见的只有“花树映边亭”。诗人并没有直接提到思乡,只是描写了一望再望,可是思乡已从一望再望的字里行间里反映出来了。

参考资料:

1、 聂文郁.王勃诗解:青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02月第1版:第162页2、 [唐]王勃著.[王勃集:三晋出版社,2008.6:第60页3、 范凤驰著.新选唐诗精华: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01: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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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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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书,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二十一日,宗元白:
  二十一日,宗元写: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承蒙您来信说,想要认我做老师。我的道德修养不深,学识非常浅薄,从各方面审察自己,看不出有值得学习的东西。虽然经常喜欢发些议论,写点文章,但我自己很不以为都是正确的。没有想到您从京城来到偏远的永州,竟幸运地被您取法。我自估量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东西;即使有可取的,也不敢做别人的老师。做一般人的老师尚且不敢,更何况敢做您的老师呢?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来,人们更加不尊奉老师。在当今的时代,没听说还有老师;如果有,人们就会哗然讥笑他,把他看作狂人。只有韩愈奋然不顾时俗,冒着人们的嘲笑侮辱,招收后辈学生,写作《师说》,就严正不屈地当起老师来。世人果然都感到惊怪,相聚咒骂,对他指指点点使眼色,相互拉拉扯扯示意,而且大肆渲染地编造谣言来攻击他。韩愈因此得到了狂人的名声.他住在长安.煮饭都来不及煮熟,又被外放而匆匆忙忙地向东奔去。像这样的情况有好几次了。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屈原的赋里说:“城镇中的狗成群地乱叫,叫的是它们感到奇怪的东西。”我过去听说庸、蜀的南边,经常下雨,很少出太阳,太阳一出来就会引起狗叫。我以为这是过分夸大的话。六七年前,我来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幸好下大雪,越过了五岭,覆盖了南越的几个州;这几个州的狗,都惊慌地叫着咬着,疯狂奔跑了好几天,直到没有雪了才静止下来,这以后我才相信过去所听说的话。如今韩愈已经把自己当作蜀地的太阳,而您又想使我成为越地的雪,我岂不要因此受到辱骂吗?不仅我会被辱骂,人们也会因此辱骂您。然而雪和太阳难道有罪过吗?只不过感到惊怪而狂叫的是狗罢了。试想当今天下见到奇异的事情不像狗那样乱叫的能有几个人,因而谁又敢在众人眼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呢?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我自从被贬官以来,更加意志薄弱,很少思虑。居住南方九年,增添了脚气病(风瘫之类的),渐渐不喜欢喧闹,怎能让那些喧嚣不休的人从早到晚来刺激我的耳朵,扰乱我的心绪?那么必将使我卧病不起,心烦意乱,更不能生活下去了。平时意外地遭受到不少是非口舌,唯独还没有喜欢充当别人老师的罪名罢了。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我还听说,古代重视冠礼,是借以用成年人做人的道理来要求大家。这是圣人所以特别重视的原因。几百年以来,人们不再举行这种冠礼。近来有个叫孙昌胤的人,独自下决心举行冠礼。冠礼举行过后,第二天去上朝,来到外廷,把笏板插进衣带对大臣们说:“我已经行过冠礼了。”听见这话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京兆尹郑叔则却满脸怒气,垂手拖着笏板,退后一步站着,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呀!”廷中的人都大笑起来。天下的人不因此去责难京兆尹郑叔则,反而嘲笑孙昌胤,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孙昌胤做了别人所不做的事。现在被称作老师的人,非常像这种情况。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您的品行敦厚,文辞高深,凡是您作的文章,都气魄宏大,有古人的风貌;即使我敢做您的老师,对您又有什么帮助呢?假如因为我比您年长,学道、写文章的时间比您早,您确实愿同我往来,交谈彼此所学的东西,那么,我当然愿意向您毫无保留地陈述自己全部的心得,您自己随便加以选择,吸取哪些,扬弃哪些,就可以了。如果要我判定是非来教您,我的才能不够,而且又顾忌前面所说的那些情况,我不敢做您的老师是肯定的。您以前想要看看我的文章,我已经全部陈列给您了,这并不是以此向您炫耀自己,只是姑且想要看看,从您的神情态度上反映出我的文章的确是好是坏。现在您的来信,说的话都对我过奖了。您的确不是那种巧言谄媚假意奉承的人,只不过是特别喜欢我的文章,所以才这样说罢了。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当初我年轻又不懂事,写文章时把文辞漂亮当作工巧。到了年纪大一些,才知道文章是用来阐明道的,因此不再轻率地讲究形式的美观、追求辞采的华美、炫耀声韵的铿锵、把这些当做自己的才能了。凡是我所呈给您看的文章,都自认为接近于道,但不晓得果真离道近呢,还是远呢?您喜爱道而又赞许我的文章,也许它离道不远了。所以,我每当写文章的时候,从来不敢漫不经心地随便写作,恐怕文章浮滑而不深刻,从来不敢偷懒取巧地写作,恐怕文章松散而不严谨;从来不翦用糊涂不清的态度去写作,恐怕文章晦涩而又杂乱;从来不敢用骄傲的心理去写作,恐怕文章盛气凌人而又狂妄。加以抑制是希望文章含蓄,进行发挥是希望文章明快;加以疏导是希望文气流畅,进行精简是希望文辞凝炼;剔除污浊是希望语言清雅不俗,凝聚保存文气是希望风格庄重不浮。这就是我用文章来辅佐道的方法。学习写作以《尚书》为本原,以求文章质朴无华,以《诗经》为本原,以求文章具有永恒的情理,以《三礼》为本原,以求文章内容合理,以《春秋》为本原,以求文章是非明确、褒贬分明,以《易经》为本原,以求文章能够反映出事物的发展变化。这就是我吸取“道”的源泉的办法。参考《谷梁传》,以加强文章的气势,参考《孟子》、《荀子》,以使文章条理通达,参考《庄子》、《老子》,以使文章汪洋恣肆,参考《国语》,以使文章增强情趣,参考《离骚》,以使文章能够情思幽微,参考《史记》,以使文章显得语言简洁。这就是我用来广泛学习,使它们融会贯通,并运用来写文章的办法。凡是上面所说的这些,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有可取的地方呢,还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呢?希望您看看,进行选择,有空就来信告诉我。如果我们经常往来交谈,以扩充发挥作文之道,即使您不因我的帮助有什么收获,我却因为您的帮助而有所收获,又何必以老师来称呼这种关系呢?采取老师的实质,去掉老师的义,不要招致越地和蜀地的狗的惊怪狂叫,或者象孙昌胤举行冠礼那样遭到人们的嘲笑,那就万幸了。宗元再告。

参考资料:

1、 范阳.柳宗元哲学著作注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377-379

  二十一日,宗元白:
  白:陈述、答复。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dǔ),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mán)(yí)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辱:谦词,感到自愧的意思。仆:谦词,柳宗元自称。道:指道德、学问的修养。业:学业、学识。甚不自是:很不敢自以为是。吾子:指韦中立。京师:指唐朝的首都长安。蛮夷: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轻蔑称呼。此处指柳宗元当时的贬地永州。见取:被取法,受到看重的意思。自卜:自量。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zhé)(huá)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qiè)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孟子:孟子(约公元前年—约公元前年),名轲,或字子舆,华夏族(汉族),邹(今山东邹城市)人。战国时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此处引孟子的话,见《孟子·离娄上》。魏:三国时的国名。公元年曹操之子曹丕称帝,国号魏,都洛阳,历史上又称曹魏。晋:朝代名。公元年,司马炎称帝,国号晋,都洛阳,史称西晋。公元年,西晋被匈奴所灭。公元年,司马睿在南方重建晋朝,都建康,史称东晋。辄(zhé):总是。韩愈:字退之,生于公元年,卒于公元你那,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师说》:韩愈所写的论文,专论从师之道。抗颜:严正认真的态度。指目牵引:意思是说,周围的人对韩愈冷眼相对,指手画脚。增与为言辞:加给韩愈种种非议。炊不暇熟:饭都来不及煮熟。挈挈:急切地。东:此处指洛阳。韩愈曾去洛阳做河南令。

  屈子赋曰:“邑(yì)犬群吠(fèi),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yú)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sh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xuàn)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屈子:即屈原(约公元前年-年),名平,战国中期楚国人。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意思是说,村镇上的狗一齐吠起来,是为它们所奇怪的事情而吠。这句话引自屈原的《九章·怀沙》、庸蜀:湖北四川。这里泛指四川。恒雨少日:经常下雨很少晴天。过言:过分夸张的说法。仆来南: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年),柳宗元被贬为少州刺史,中途,再贬为永州司马。“来南”,讲的就是这件事。二年冬:指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年)冬天。逾:越过。岭:指南岭。被:覆盖。南越:广东、广西一带,古代称为南越。仓黄:同“仓皇”,张皇失措的样子。噬:咬。累日:连日。病:不妥当。顾:但,只是。表示原因。炫:同“炫”,显露自己。

  仆自谪(zhé)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náo)呶者,早暮咈(fú)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kuì),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谪过:因过失被贬谪。志虑:指政治上的抱负。南中:对南方的泛称。呶呶:喧哗不休。咈:烦挠。骚:扰乱。僵仆:僵硬地倒下。此处指躯干活动不灵便。烦愦:心烦意乱。不可过:不能过下去。望外:意想不到。齿舌:口舌,外间的非难。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yìn)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hù),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wǔ)然。京兆尹郑叔则怫(fú)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抑:兼且。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仪式,表示成人。唐代已不流行。成人之道:成年人的行为标准。造朝:上朝。外庭:皇宫中群臣等待上朝和办公议事的地方。荐笏:把笏板插在衣带中。卿士:指上朝的各品官员。怃然:莫明其妙的样子。京兆尹:官职名称。京城所在的州为京兆,京兆的行政长官成为京兆尹。怫然:不高兴的样子。曳笏:拿笏板的手垂下来。却立:退后站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不因此认为郑叔则的行为不对,而去赞许孙昌胤的做法。为所不为:做别人所不做的事。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jiāo)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nìng)誉诬谀(yú)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行厚而辞深:品行敦厚,文学修养高。恢恢然:宽阔宏大的样子。悉:全部。陈:陈述。中:胸中。耀明:炫耀,夸耀。气色:脸色。大过:太过分,过分夸奖。佞誉诬谀:随意称赞、奉承。直:只不过。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bǐng)炳烺(lǎng)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jīn)气作之,惧其偃(yǎn)(jiǎn)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qì)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辞:辞藻。工:工巧、精美。炳炳烺烺:指文辞优美,光采照人。务采色:致力于文章的辞藻、色采。夸声音:夸耀文章声韵的和谐。自谓近道:自以为接近圣人之道。以轻心掉之:意同“掉以轻心”,指以随便、轻率的态度对待写作。剽而不留:轻浮而没有根柢。以怠心易之:以懈怠的态度敷衍了事。驰而不严:松散而不严谨。昏气:指头脑昏乱。昧没:指文章的意思表达不明确。矜气:自高自大。偃蹇:骄傲不恭。抑:抑制,含蓄。奥:古奥,深刻。扬:发挥,尽情挥洒。明:意思明快。疏:疏通,条理清楚。通:流畅。廉:节制,适可而止。节:简洁。激:激昂,就抒情、议论而言。固:稳妥,就说理、论证而言。羽翼:辅佐、维护的意思。《书》:即《尚书》。我国古代的历史文献,叙述以事实为根据。质:质朴、朴实。《诗》:即《诗经》。我国古代第一部诗集,它的精华部分有恒久的感染力。恒:永恒。《礼》:即《周礼》、《仪礼》、《礼记》,是论证封建等级制度合理性的经典著作。宜:适宜,合理。《春秋》:据传是孔子修定的史书,书中对历史事件的叙述,暗寓着编者的褒贬之意。断:对是非的判断。《易》:即《周易》,书中具有古代朴素辩证法的发展变化观点。动:变动,变化。取道之源:汲取思想资料的本源。《谷梁氏》:即《春秋谷梁传》。厉其气:磨练文章的气势。《孟》、《荀》:即《孟子》、《荀子》。畅其支:使文章条理畅达。《庄》、《老》:即《庄子》、《老子》。肆其端:舒展文章的端绪。博其趣:丰富文章的情趣。致其幽:使得文章尽量幽深。《太史公》:即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司马迁用了四十年才写成这部历史巨著,经过反复修改、语言很精练。著其洁:使得文章鲜明精练。旁推交通:广泛推求,交互融通。柳宗元认为,本之五经,取法子史,这样作出的文章就可以“明道”。有余:有余暇。亟:屡次,经常。越、蜀吠怪:指上文所说的“越之雪”、”蜀之日“招致犬吠的事。外廷所笑:指上文所说的孙昌胤给儿子举行冠礼,受到廷臣耻笑的事。

参考资料:

1、 范阳.柳宗元哲学著作注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377-379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全文围绕“取其名而去其实”的中心论点,分为两大部分展开论述:前平论师道,后半论创作。虽前后侧重点不同,但其内在筋脉却终始一贯,浑灏流转。

  开篇即针对韦中立提出的“欲柑=相师”明确作答,说自己“不敢为人师”。下文连举两例,陈述不敢、也不愿为师的理由。其一是韩愈为师之例,其而是孙昌胤行冠礼之例,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二例共同说明一个问题:流俗不问是非,见怪即吠,倘若独为众所不为之事,必然招致厄运。

  韩愈为师事是最有力的址明。魏晋以降,世风日下,人们耻于言师。而韩愈却不顺流俗,收召后学,作《师说》,抗颜为师,结果招致众人笑骂,被目为狂人,不得不匆匆东行。由此见出为人师者的下场,也见出世风的浇薄。为了更形象地印证世俗的少见多怪及其严重危害:“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这就是说,为师者并无过错,问题出往那些见怪即吠的世人身上,而且这些人是如此之多,能量是如此之大,这就不能不令人为之忧惧,并力避“召闹取怒”。进一步看,“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遭群犬之吠,那么,“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就不是明智之举了。更何况作者身为被贬之人,已蒙罪名;谪居九年,病疾不断;又有什么必要仅为一个为师的名号而自取其辱,让那此“呶呶者”一天到晚住耳边聒噪,扰乱心境呢?在这里,作者所举之例、所说之话看似带着谐谑味道,但其内里实则隐含着无比的悲凄和沉痛,隐含着对韩愈的同情理解以及对浮薄世风的愤懑。

  柳宗元之不为师,并非否定师道,实在是因为怕遭世人非议而不愿空担一个为师的名号。在此后所作《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巾,他曾这样说道:“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虽若是,当叫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由此可知,柳宗元当年在长安时就已经一方面避师之名,一方面行师之实了。证因为如此,所以下文话题一转,回到韦中立身上-,非常客气地表明可以行师之实——“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但决不愿担为师之名 “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既然可行师之实,就有必要将自己为文的心得告诉对方。于是,下文开始专力论为文之道。从少年时的“以辞为工”,到成年后理解的“文者以明道”;从作文的基本技法到其取法之源,再到可供参考的对象,娓娓道来,有条不紊,深刻惊警,启蒙发凡。作者是既重“道”又重“文”的,虽然“文”的目的在“明道”,但“文”本身又有其独立自主性,要将全副精神投入,才能将之作好,才能有所创新。这就要求为文者既要去除“轻心”、“怠心”、“昏气”、“矜气”,避免浮华、松散、杂乱等弊端,又要根据不同情形,或抑或扬,或疏通文气,或删繁就简;与此同时,还要扩大视野,遍览《尚书》、《诗经》等儒家经典,以及《庄子》、《国语》、《离骚》、《史记》等文史精品,充分吸收古人创作上的经验,借以磨砺气势,畅达条理,纵横思绪,增多意趣,使其既含蓄深沉义简洁明净。这段论文之浯,是作者多年来的创作心得,堪称一篇精到的创作论,如今和盘托出,以示韦中立,这种做法,不正是老师淳谆教诲弟子的行为么?但作者虽行师之实,仍坚决不要师之名,因而在文章结束处再次告诫对方:“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既回应前文,又一笔点题,曲包余蕴,令人回味无尽。

参考资料:

1、 尚永亮.柳宗元诗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1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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