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盛夏中午,烈日炎炎,农民还在劳作,汗珠滴入泥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有谁想到,我们碗中的米饭,一粒一粒都是农民辛苦劳动得来的呀?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262、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354-355锄(chú)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禾:谷类植物的统称。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餐:一作“飧”。熟食的通称。
参考资料:
1、 彭定求 等.全唐诗(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262、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354-355首诗描绘了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农民田里劳作的景象,概括地表现了农民终年辛勤劳动的生活,最后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近似蕴意深远的格言,表达了诗人对农民真挚的同情之心。
一开头就描绘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农民依然在田里劳作,那一滴滴的汗珠,洒在灼热的土地上。这就补叙出由“一粒粟”到“万颗子”,到“四海无闲田”,乃是千千万万个农民用血汗浇灌起来的;这也为下面“粒粒皆辛苦”撷取了最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可谓一以当十。它概括地表现了农民不避严寒酷暑、雨雪风霜,终年辛勤劳动的生活。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无病的呻吟;它近似蕴意深远的格言,但又不仅以它的说服力取胜,而且还由于在这一深沉的慨叹之中,凝聚了诗人无限的愤懑和真挚的同情。
诗人在阐明上述的内容时,不是空洞抽象地叙说和议论,而是采用鲜明的形象和深刻的对比来揭露问题和说明道理,这就使人很容易接受和理解。
作者在前两句并没有说农民种田怎样辛苦,庄稼的长成如何不易,只是把农民在烈日之下锄禾而汗流不止的情节作了一番形象的渲染,就使人把这种辛苦和不易品味得更加具体、深刻且真实。所以诗人最后用反问语气道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就很有说服力。尤其是把粒粒粮食比作滴滴汗水,真是体微察细,形象而贴切。
参考资料:
1、 赵其钧.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916-918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致书囊中,因复谓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以去,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致书囊中,因复谓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仪凤年间,有一位书生柳毅,到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考取,准备回到湘水边的家乡去。他想起有个同乡人客居在泾阳,就去辞行。走了六、七里,忽然有一群鸟直飞起来,(他的)马受了惊吓,向道边飞奔,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了下来。只见有个女子在路边放羊。他觉得奇怪,仔细地打量,却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双眉微皱,面带愁容,穿戴破旧,出神地站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柳毅忍不住问她道:“你有什么痛苦,把自己委屈到这种地步?”女子开头现出悲伤的神情,婉言谢绝了他,但最终哭着向他回答说:“我是个不幸的人,今天蒙您关怀下问。但是我的怨恨铭心刻骨,又怎能觉得惭愧而回避不说呢?希望您听一听。我原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但丈夫喜欢放荡取乐,受到了奴仆们的迷惑,一天天厌弃、鄙薄我。后来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公婆,公婆溺爱自己的儿子,管束不住他。等到我恳切地诉说了几次,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赶我出来,弄到这个地步。”说完,抽泣流泪,悲伤极了。接着又说:“洞庭离这里,相距好远啊,无边无际的天空,无法传通音信,心用尽,眼望穿,也无法(使家里)知道我的悲苦。听说您要回到南方去,您的家乡紧接洞庭湖,也许可以把信托您带去,不知道能够答应吗?”柳毅说:“我是个讲义气的人。听了你的话,心里非常激动,只恨我身上没有翅膀,不能奋飞到洞庭,还说什么答应不答应呢?可是洞庭水深啊,我只能在人世间来往,怎能到龙宫里去送信呢?只怕人世和仙境有明暗之分,道路不通,以致辜负了你热忱的嘱托,违背了你恳切的愿望。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给我引路吗?”女子一边悲伤地哭泣,一边道谢说:“希望你一路上好好保重,这些话不用再说了。要是有了回音,即使(我)死了,也一定感谢(您)。(方才)您不曾答应时,(我)哪敢多说?(现在您)既然答应了,问我(如何去洞庭龙宫),洞庭(的龙宫)跟人世的京城并没有不同啊。”柳毅请她说说。女子说:“洞庭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树,当地人称它社橘。您(到了那里)要解下腰带,束上别的东西,在树干上敲三下,就会有人出来招呼您。(您)就跟着他走,不会有什么阻碍。希望您除了报信之外,并且把我(告诉您的)心里的话都说给我家里的人,千万不要改变!”柳毅说:“一定听你的话。”女子就从衣襟里拿出信来,(向柳毅)拜了又拜,然后把信交给了他。(这时她)望着东方,又掉下泪来,难过极了。柳毅也很为她伤心。(他)把信放在行囊里,便又问道:“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么用处,神灵难道还要宰杀(它们)吗?”女子说:“这些并不是羊,是‘雨工’啊。”“什么叫‘雨工’?”(回答)说:“就象雷、电一样(掌管下雨的神)。”柳毅回头看看那些羊,就见它们昂头望,大步走,饮水吃草的样子很特别,可是身体的大小和身上的毛、头上的角,跟羊没有不同。柳毅又说:“我给你做捎信的使者,将来你回到洞庭,希望你不要避开我不见面。”女子说:“不光不避开,还要像亲戚一样啊。”说完,(柳毅和她)告别向东走。走不到几十步,回头看看女子与羊群,都不见了。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这天傍晚,(柳毅)到泾阳告别了他的朋友。一个多月后,(柳毅)回到家乡,就去洞庭访问。洞庭湖的南岸,果然有一棵社橘。(他)就换下腰带,在树上敲了三下。一会儿有个武士出现在波浪中,(向柳毅)行了礼问道:“贵客刚从什么地方来的?”柳毅先不告诉他实情,说:“我特来拜见大王。”武士分开水,指出道路,带着柳毅前进。对柳毅说:“要闭上眼睛,很快就可以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话,便到了龙宫。只见高楼大殿一座对着一座,一道道门户数也数不清,院子里栽着奇花异木,各式各样,无所不有。武士叫柳毅在殿角里停下来,说:“请贵客在这里等着吧。”柳毅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武士说:“这里是灵虚殿。”柳毅仔细一看,觉得世界上的珍宝全都在这里了。殿柱是用白璧做成的,台阶是用青玉铺砌的,床是用珊瑚镶制的,帘子是用水晶串成的,在绿色的门楣上镶嵌着琉璃,在彩虹似的屋梁上装饰着琥珀。奇丽幽深的光景,说也说不尽。可是好大一会儿龙王也没出来。柳毅问武士:“洞庭君在哪里?”武士说:“我们的大王在玄珠阁,正跟太阳道士谈论火经,不多时就完毕了。”柳毅问:“什么叫火经?”武士说:“我们的大王是龙,龙凭借着水显示神灵,拿一滴水就可以漫过山陵溪谷。太阳道士是人,人凭借火来表现本领,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然而(水火)的作用不同,变化也不一样。太阳道士对人类用火的道理精通,我们大王请他来,听听他的议论。”才说完话,宫门大开。一群侍从像影子跟随形体,象云气聚拢拟的簇拥着一位身穿紫袍,手执青玉的人出来了。武士跳起身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大王!”立刻上前报告。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洞庭君打量着柳毅说:“这不是人世间来的人吗?”柳毅回答说:“是。”便向洞庭君行礼,洞庭君也答了礼,请他坐在灵虚殿下。对柳毅说:“水底宫殿幽深,我又愚昧,先生不怕千里之远来到这里,有何贵干呢?”柳毅说:“我柳毅是大王的同乡。生长在湘水边,到长安去求功名。前些日子没有考上,闲暇间驱马在泾水岸边,看见大王的爱女在野外牧羊,受着风霜雨露的吹打,容颜憔悴,叫人看了十分难受。我就问她。(她)告诉我说:‘被丈夫虐待,公婆又不体谅,因此弄到这个地步。’悲伤得泪流满面,实在使人同情。她托我捎封家信。我答应了,今天才到这里来的。”于是拿出信来,交给了洞庭君。洞庭君把信看完,用袖子遮住脸哭泣起来,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过错,我看不明,听不清,因而同聋子瞎子一样,使闺中弱女在远方受陷害也不知道。你是个不相关的路人,却能仗义救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怎敢忘记?”说完,又哀叹了好久。连旁边的人也感动得流泪。这时有个在身边伺候的太监,洞庭君便把信交给他,让他送进宫去。过了一会儿,听到宫里发出一片哭声。洞庭君慌忙对待从的人说:“快去告诉宫里,不要哭出声来,恐怕让钱塘君知道了。”柳毅问:“钱塘君是谁啊?”洞庭君说:“是我的爱弟,以前做过钱塘长,如今已经罢官免职了。”柳毅又问:“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洞庭君说:“因为他勇猛过人。早先唐尧时代闹过九年的洪水,就是他发怒的缘故。最近他跟天将不和睦,又发大水淹掉五座大山。上帝因为我历来有些功德,才宽恕了我弟弟的罪过。但还是把他拘禁在这里,所以钱塘的人每天都盼他回去。”话未说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宫殿被震得摇摆簸动,阵阵云雾烟气往上翻涌。顷刻有一条赤色的巨龙身长千余尺,闪电似的目光,血红的舌头,鳞甲像朱砂,鬃毛象火焰,脖子上押着金锁链,链子系在玉柱上,伴着无数的霹雳和闪电直飞去了。柳毅吓得扑倒在地。洞庭君亲自把他扶起,说:“不用害怕,没危险的。”柳毅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就告辞说:“我愿意活着回去,躲避它再来。”洞庭君说:“一定不会这样了。它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就不这样了。希望让我稍尽点情意。”就吩咐摆宴,互相举杯敬酒,以尽款待的礼节。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以去,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不久忽然吹起了微微的暖风,现出了朵朵彩云,在一片和乐的气象里,出现了精巧的仪仗队,跟着是吹奏着动听歌曲的乐队。无数装扮起来的侍女,有说有笑。后面有一个人,天生美貌,(她)身上佩戴着华美的装饰品,丝绸衣裳长短相配。柳毅走近一看,原来就是以前托他捎信的那个女子。可是她又像喜欢又像悲伤,眼泪断断续续地掉下来。一会儿红烟遮在她的左边,紫云飘在她的右边,香风袅绕,已到宫中去了。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在泾水受苦的人回来了。”(说完,向柳毅)辞别回到宫中去了。一会儿,又听到抱怨的诉苦的声音,久久没有停止。过了一会儿,洞庭君重新出来,和柳毅饮酒吃饭。又见有一人,披着紫袍,拿着青玉,容貌出众,精神饱满,站在洞庭君的左边。洞庭君向柳毅介绍说:“这个就是钱塘君。”柳毅起身上前,向钱塘君行礼。钱塘君也很有礼貌地回拜,对柳毅说:“侄女不幸,被那个坏小子虐待。靠您仗义守信;把(她在)远方受苦的消息带到这里。要不然的话,她就成为泾陵的尘土了。受您的德,感您的恩,难以用言词表达出来。”柳毅谦让地表示不敢当,只是连声答应。(钱塘君)又回头对他的哥哥说:“我方才辰刻从灵虚殿出发,巳刻到达泾阳,午刻在那边战斗,未刻回到这里。中间赶到九重天向天上的玉帝报告。上帝知道侄女的冤屈便原谅了我的过错。连对我以前的责罚也因此赦免了。可是(我)性情刚烈,走的时候来不及向您告别问候,惊扰了宫里,又冒犯了宾客。心里惭愧惶恐,不知多大过失。”就退后一步,再拜请罪。洞庭君问:“这次伤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回答)说:“六十万。”“糟蹋庄稼了吗?”(回答)说:“方圆八百里。”(又问):“那个无情义的丈夫在哪里?”(回答)说:“已经被我一口吞进肚囊里了。”洞庭君露出不快的神色说:“那小子存这样的心,确实难以容忍;可是你也太鲁莽。靠玉帝的英明,了解我女儿的奇冤。不然的话,我怎么能推卸责任呢?从今以后,你别再这样鲁莽了!”钱塘君拜了两次(表示敬服)。这天晚上,就请柳毅留宿在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第二天,又在凝碧宫宴请柳毅,遍召亲友来会,堂前排列着盛大的乐队,席上安排着美酒,陈设着佳肴。宴会开始,吹起了胡笳号角,擂起了战鼓,旌旗招展,剑戟森森,有一万名武士组成的盛大方阵在右面起舞,其中有一个武士从队伍中走出来,上前报告说:“这是《钱塘破阵乐》。”只见旌旗飞舞,剑戟争辉,气概英武雄壮,顾盼驰骤,剽悍威严,座客看了,毛发都直竖起来。接着,又有金石丝竹等各种乐器八音齐奏,满眼绫罗珠翠,一大队美女舞蹈在左边,其中有一个美女从队伍中走出来,近前报告说:“这是《贵主还宫乐》。”只听清音宛转,余韵绕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座客听了,不觉都流下泪来。歌舞完毕,洞庭君大悦,吩咐拿出绢纱绫罗,赏赐给武士舞女。然后把筵席的座位紧密靠在一起,大家开怀痛饮,极尽欢娱。酒喝得酣畅的时候,洞庭君用手敲打着席面歌唱道;“高天苍苍啊,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啊,怎能够忖量狐神鼠圣啊,靠着土地依着墙。雷霆一发啊,有谁敢当?多蒙有道德的君子啊,信义深长,使我的骨肉啊,归还故乡。齐称惭愧啊,这情谊何时能忘?”洞庭君歌唱完毕,钱塘君也拜了两拜,歌唱道:“上天配合姻缘啊,生死各有定数。这个不该做他妻啊,那个不配做她夫。我侄女满腹愁苦啊,在遥远的泾河荒凉之隅。风霜挂满鬓发啊,雨雪湿透萝裙。多亏明公啊,捎来书信,使我一家骨肉啊,团聚如初。真挚祝您珍重啊,朝朝暮暮。”钱塘君歌唱完毕,洞庭君也站起来,捧着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过酒杯,把酒喝干后,也满斟了两杯酒,回敬两位龙王。柳毅也动感情地歌唱道:“碧云悠悠啊,泾水东流。可怜美人啊,雨泣花愁。尺书远传啊,给您解除深忧。冤苦果然洗雪了啊, 回家把团聚快乐享受,承蒙殷勤的招待啊,佳肴美酒,久离的寒家已显得空寂啊,难以在此久留。情义缠绵时却要离别,多么令人伤感。”歌唱完毕,群情激动,左右都高呼“万岁!”洞庭君拿出一只碧玉箱,里面盛着一枚能使水分开的犀牛角。钱塘君也拿出一只红色的琥珀盘,里面盛着一颗夜明珠,都起身献给柳毅。柳毅辞谢了许久,只好接受。接着宫中的人纷纷将珠玉绸缎堆放在柳毅身边,作为礼物,成垛成堆,光彩夺目,一时就把柳毅身前身后都堆得满满的,几乎把柳毅的身子都埋没了。柳毅笑语四顾,难为情地向前后左右的人不住作揖道谢都来不及。酒阑兴尽,大家都欢乐到极点,柳毅起身告退,这一夜仍旧住宿在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第二天,又在清光阁宴请柳毅。钱塘君借着酒意,板起了脸,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随便地蹲着,对柳毅(以威胁的口气)说道:“明公难道不曾听说坚硬的石头只能打碎不能卷曲,义士只可杀死不可羞辱吗?我有一件心事,想对您陈说。如果你答应,大家如在天上(都很幸福)。如果不肯答应,那么大家如陷落在粪土里(都要倒霉),不知足下以为怎样?”柳毅道;“ 我洗耳恭听。”钱塘君道:“泾阳小龙的妻子,就是洞庭君的爱女,性情贤淑,品质美好,被九族姻亲所敬重。不幸错嫁给品行不端的人,以致蒙耻受辱,这件事现在总算了结了。今天我打算请求把她托付给你这样有高情厚义的人作妻子,我们世代成为亲戚,使受恩的人知道她的终身应该托付给谁;怀有爱意的人向自己所爱的人表达倾诉感情。这岂不是君子善始善终的道理吗?”柳毅态度严肃地站起来,猛然冷笑一声说: “我竟不知道钱塘君会愚昧不明事理到这种地步!我起初听说你跨九州,怀五岳,发泄你的愤怒。又看见你断金锁,掣玉柱,慷慨去救人于急难,我以为世上刚直英明果决的人,没有谁及得上你。对触犯自己的人,(你能)不避死亡的危险去复仇;对使自己感动的人,(你能)不惜拼着性命去报答或打抱不平。这才真是大丈夫应有的志向应循的正道,怎么乐器演奏得正好,亲朋们交谈得正欢,(你)居然不顾道理,耍起威风强加于人?难道是我原来希望的吗?如果我是遇见您在连天的洪水之中,险峻的五岳之间,你张牙舞爪,兴风作浪,要把我淹死或吃掉,我柳毅只把你当禽兽看待,死亦无恨。可是你今天你身上穿戴着衣冠,高坐谈论着礼义,讲尽了五常的道理,说遍了百行的要旨,即使是人世间的圣贤豪杰也有些不如你,更不必说江河中的鳞介之类了。可是你却仗着魁梧的身躯,强悍的性情,借酒使气,想要逼迫我,这难道是正直的行为吗?我的瘦小身体,确实不够藏在大王的一鳞片甲之间,然而我敢以不佩服的心,来对抗你横行霸道的气焰,希望你好生思量思量。”钱塘君于是连忙向后退谢罪道:“寡人生长在深宫里,不曾听见过正直的言论。刚才言语之间粗疏狂妄,冒犯高明,现在回过头来细想,罚不当罪。希望您不要因此介意而生嫌隙才好!”当晚又欢畅地饮宴,欢乐的情形一如既往。柳毅和钱塘君还结成了知心朋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第二天,柳毅告辞回家,洞庭君夫人又特意设宴于潜景殿为柳毅饯行。 男女仆妾都出席了宴会。夫人唏嘘着对柳毅说:“小女受到您的深恩,可惜还没有好好表达我们对您惭愧感激的心情,就这样离别了!”又让从泾阳归来的龙女当筵向柳毅再拜致谢。夫人又说:“这一分别,不知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吗?”柳毅前番虽然没有答应钱塘君的要求,可是此刻在筵席上见到龙女,也很有些叹悔之色。宴会完毕,柳毅辞别,宫里所有的人无不难过。赠送给柳毅的奇珍异宝,千奇百怪,很少叫出名堂来。柳毅于是又循原来分开的水路出湖登岸,只见有十多个仆从,挑着满载珍宝的行囊跟随在他后面,一直陪送他到家才辞别回去。柳毅来到扬州珠宝店里,卖掉他在龙宫所得的宝物,还没有卖掉百分之一,已经得到超过百万的钱财。原来淮西的富家,都自以为比不上他。他娶了个姓张的妻室,不久,妻子就死了。又娶了个姓韩的姑娘,几个月后,又死了。他于是把家搬到金陵。鳏居单身的柳毅常常因为没有妻子而感到寂寞,想再找一个新的配偶。有个媒人告诉他说:“有一位姓卢的小姐,原籍范阳,父亲名叫卢浩,曾做过清流县县长,晚年喜欢学道,独自布袜芒鞋,遨游云水,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郑氏前年把她嫁给清河张姓,不幸过门不久丈夫就死了。母亲可怜她年纪轻轻,又聪明美丽,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寡居,想选择一个有品德的人做她的配偶。不知道你可中意吗?”柳毅答应了这门婚事,择定吉日,举行婚礼。由于男女两家都是富贵之家,婚礼排场,极其丰盛。金陵人士没有人不羡慕非常。婚后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柳毅进房,细看他的妻子,深深觉得她的面貌很像龙女,可是娇媚丰满,却又比龙女胜过几分。于是便和她谈起从前传书的事。妻子回答道:“人世间哪会有这种事情呀?”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过了一年多,妻子怀了孕,柳毅更加爱重她。孩子生下满月。到了满月这天,妻子换了衣服,浓妆艳饰,将柳毅唤进内室,妻子含笑对柳毅道:“郎君难道想不起你我未结婚之前过去的(事情)我了吗?”问得柳毅有点迷惑,他说:“我们两家过去素非姻亲和朋友,根本不认识,凭什么让我回忆一个并不存在的过去呢?”妻子笑着说道:“我确实是洞庭君的女儿。多蒙你从泾河那里的冤苦中搭救了我。我深深衔感您的恩德,心里立誓要报答你。后来钱塘叔父问你提亲,你却不答应,以致暌违离别,天各一方,连个消息也不通。父母想把我嫁给濯锦(注:今四川锦江)龙君的小儿子,只是我对你的心志难改,于是闭户不出剪掉头发,以明我无意再嫁别人的心志。我虽然被您抛弃拒绝,自料没有再见之期,而对你当初产生的爱慕之心,至死也不会改变。后来,父母也被我的痴情所感动,准备再次将我对你的爱情迅速表白给您知道。恰巧您屡屡婚娶,先娶了姓张的,后来又娶了姓韩的。等到张、韩两氏相继去世,你选择到这里来居住,我的父母才为我能够有机会实现报答您恩德的愿望而喜出望外。今天我能够侍奉君子,彼此在一起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恨了!”说到这里,禁不住呜咽得涕泪交下,又对柳毅说道:“我起初所以不对您说,是因为知道您没有重女色的心;现在所以告诉您,是因为知道您有爱我之意。我只怕妇人身份地位低微,不足以永远坚固您对我的爱情,所以想借您喜爱孩子的心情,寄托我和你共同生活白头偕老的愿望。不知道您的意思怎样?我心里又愁又怕,不能自宽自慰。再者,还记得您当初答应代我传书带信的时候,曾笑着对我说:‘将来回到洞庭,希望不要避不见面。’我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您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今天和我好合的事?后来叔父向您提亲,您又坚决不答应。您是真的认为不可以呢?还是一时之忿呢?您自己能对我说说吗?”柳毅道:“这真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我在泾河那个荒凉的地方初次见到了你,你的冤屈憔悴不堪的模样,确实使我义愤填膺,代你不平。虽然有爱慕你之心,但是我克制自己的感情,除了代你传达冤苦外,其它的事情就无法去考虑了,所以说希望将来不要躲避我,不过是信口之言罢了,怎么会真的有什么想法呢?及至钱塘君强迫我答应婚事的时候,只因为情理上说不过去,才激发起我的愤怒。试想我起初原是以仗义救人为目的,岂有杀死了丈夫而娶他妻子的道理?这是第一个不可。何况我素来以坚持自己的贞操为志向,岂有违背自己的心愿而屈服于他人的道理?这是第二个不可。况且,又当宾主酬酢纷乱的时候,我只知道坦率地宣布自己心里要说的话,只知道照着正理去做,却不管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祸害。可是到了临别的那天,看见你有依恋不舍的神色,心里也非常悔恨。终因人事情理的制约,无法接受你的一份挚情!啊!现在,你是卢家的女儿,又住在人间,就不是原来的龙女身份,因而与你结婚,就不会违背我的初心。从今以后,我们欢欢乐乐永远在一起,心里就没有一丝顾虑了。”龙女深为感动,娇声啼哭,好久也止不住。过了好一会,才对柳毅说;“您不要以为不是人类就没有人心,其实也是知恩图报的。龙的寿命长达万年,从现在开始当和您同享,水中陆上,没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您可不要以为这是虚妄之言。”柳毅感叹地说:“我没有想到娶了龙女这样美丽的妻子,又获得成仙得道的机会。”于是,夫妻俩一同去朝见洞庭君。到了洞庭,宾主间那一番盛大的礼节,难以细表。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后来夫妻俩住在南海,前后才四十年,他们的住宅、车马、饮食、衣物的豪华,即使是贵族达官的家庭,也不能超过。柳毅的亲族也都跟着沾了光。柳毅的年龄虽然一年年增加,容貌状态却不见衰老,南海地方的人没有不感到惊异的。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到了唐玄宗开元(公元713-741年)年间,唐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处访求有道术的人。柳毅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同回到洞庭,大约有十多年,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在京城附近做县令,被贬斥到东南方去,路过洞庭湖时,晴空万里,极目远望,突然看到一座青山从远处的波涛中冒出来。船家恐惧异常侧身立在船边,说道:“这里本来没有山,恐怕是水怪吧?”手指目视之际,山和船快要碰上了。只见一只彩船从山那里飞也似的过来了,有人迎问道:“这是薛嘏的船吗?”彩船上有一个人呼喊道:“柳公恭候您呢!”薛嘏忽然想起并明白了。急命船驶到山前,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山上有宫殿和人间的一样,只见柳毅站在宫殿里,前边有乐队,后边摆满了珍珠翡翠,陈设的阔气,远远超过了人间。柳毅的言谈更玄妙了,容颜更加年轻。走下台阶迎上前来。柳毅拉着薛嘏的手感叹道:“我们分别才一眨眼的功夫,你的发毛已白了。”薛嘏苦笑着回答:“兄为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这是造化注定的,不可相比的。”柳毅听到薛嘏这样说,便拿出仙药五十丸馈赠给薛嘏,说道“这种药一丸,可增加寿命一年。活到那个岁数你再来我这里,不要久居人间自己受苦。”欢宴结束,薛嘏于是告别辞行。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将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将近有四十八年,薛嘏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陇西人李朝威叙述这件事情而叹息道:五虫之长,一定有它的灵性,和一般的虫类不同,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分别。人,是没有羽毛和鳞甲的,把人类讲信义的道理用来对于鳞虫。洞庭君有涵养,正直,钱塘君行动敏捷,胸怀坦荡,它们好的品性是有所秉承的。薛嘏时常谈起柳毅做神仙的事情,加以夸奖,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成神仙。不过因为他和柳毅是亲戚,所以他能够达到神仙的境界。我理解这件事情,所以写下这篇文章。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致书囊中,因复谓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以去,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该篇是唐代爱情小说中的上乘之作。虽然故事还没有脱离六朝小说鬼神志怪的传统,神怪离奇,但充满了人间社会的清新气息,两人的情操和爱情即使在今天也不无教益,所以民间妇孺皆知。既富于浪漫气氛,同时表现出的现实意义又极为深刻。它所概括出的问题,如家庭矛盾,妇女和封建社会的矛盾,以及现实生活中所存在的其他具体矛盾,处处都和现实生活的发展、变化分不开,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一篇作品。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山岭是广阔天空与大地的分界,远离故乡只看得到无边的白云。
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
洛水两岸风光何其美丽,这里的重山雾瘴难以忍受。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你可渡过那风高浪急的南海,北边归去衡阳的大雁阵阵。
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两地间隔着遥远的距离,何时才能面圣明君呢?
参考资料:
1、 《唐诗鉴赏辞典补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53-54页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洛(luò)浦(pǔ)风光何所似,崇山瘴(zhàng)疠(lì)不堪闻。
洛浦:洛水之滨,这里指唐东都洛阳。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参考资料:
1、 《唐诗鉴赏辞典补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53-54页首联即切题“过岭”。“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是描写过大庾岭的情景。诗人离开京城长安,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大庾岭上,顿感天长地阔,宇宙之闳浑无穷。然而这脚下的山岭却是个分界线,过了岭就是“蛮荒”之地风土人情大不一样了。此时诗人不免产生“去国离家”将为“异域之人”的感叹,觉得自己如同那天空飘浮不定的云朵,不知去往哪里。“见云白”,是诗人对岭南的第一个印象和感受。我国古代诗歌中“白云”和“游子”有某种联系,如“浮云游子意”等。诗人利用这传统的表现手法,以自然澹远之景表现游子浓郁的深情。
颔联写景,以对比的镜头,淋漓尽致地抒发思国怀乡的感情。诗人回忆自己家乡美丽的风光,想象崇山可怕的湿热蒸郁之气,两相对比,倍觉凄苦。
颔联承“去国离家”,上句抒写对京洛风光的眷恋,下句言置身大庾岭头时百感交集的情怀。“洛浦”,即洛水之滨,这里指唐东都洛阳。风光,即风物。武则天执政时期,诗人经常侍奉武后及其臣僚们于洛阳。作为唐王朝的东都,洛阳的风物之盛,自然是诗人亲历目睹过的。如今,诗人站在大庾岭上,行将踏上瘴气弥漫的南国之地,不免产生生死难卜,今非昔比的感慨和帐惘。
颈联转为怀友,“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上句中的人指杜审言,意思是说:南海风高浪急,你可平安地渡过去了吗?是否已到达了峰州呢!下句“北望”似说自己,又似与朋友谈心;看那鸿雁到了衡阳就不用再向南飞了,待春暖花开就可返回故里。言外之意是:我们还不如雁,只能继续行役向南,归期无望。“几群”含意丰富,耐人寻味:那鸿雁且能“大小相从”,有群伴儿。而你我则分飞天涯,孤苦伶仃,要是我俩能像雁儿一样作伴就好了。这句诗抒发不堪回首的孤寂之情,进一步表达对杜审言的深刻思念。
尾联回应首联,婉转地表达了盼赦的愿望。“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是写京都长安与岭南流放地之间虽然山重水复相距万里,但隔山隔水,隔不住思念君王的心。诗人所日夜盼望的是再拜见贤明君王的那一天。这联诗的遣词炼意很精妙,既表达了思念君王之赤诚,又没有谄媚阿谀之意味。将此联与前几联合读,同情之心便油然而生。沈佺期的七律,素来被认为高华典重,但此诗却不同于那些应制之作。它体现出了“朴厚自是初唐风气”。(《载酒园诗话又编》)《围炉诗话》亦评说道:“诗乃心声,心由境起,境不一则心亦不一,言心之词,岂能尽出于高华典重哉!”诗人从北方的宫廷走向南荒的流放生活,心与境都起了重大的变化,因此写出了这真挚动人气韵流畅的诗篇。
参考资料:
1、 《唐诗鉴赏辞典补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53-54页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卸帆留宿淮水岸边的小镇,小舫停靠着孤零零的旅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大风突起江上的波浪浩荡,太阳沉落大地的夜色苍黑。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山昏城暗人们都回家安憩,月照芦洲雁群也落下栖息。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夜晚孤独我不禁想起长安,听到岸上钟声我怎能入睡?
落帆逗淮(huái)镇,停舫(fǎng)临孤驿(yì)。
逗:停留。淮镇:淮水旁的市镇,指盱眙。舫:船。临:靠近。驿:供邮差和官员旅宿的水陆交通站。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人归”句:意为日落城暗,人也回去休息了。芦洲:芦苇丛生的水洲。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秦:今陕西的别称。因战国时为秦地而得名。客:诗人自称。此句意为孤独之夜,怀念家乡。
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花明柳暗,忧愁绕着天时转。登上了高高城楼,又上高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要想问孤飞的鸿雁,你将飞向何方?岂不知自己的身世,同样悠悠茫茫!
参考资料:
1、 陈永正.李商隐诗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5-16在荥(xíng)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
夕阳楼:旧郑州之名胜,始建于北魏,为中国唐宋八大名楼之一,曾与黄鹤楼、鹳雀楼、岳阳楼等齐名。荥阳:在河南省郑州市荥阳一带。是:指夕阳楼。所知:所熟悉的人。萧侍郎:即萧澣。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chóng)城更上楼。
花明:九月繁花凋谢,菊花开放,特别鲜明。柳暗:秋天柳色深绿,显得晦暗。绕天愁:忧愁随着天时循环运转而来,秋天有秋愁。重城:即“层楼”,指高高的城楼。楼:指夕阳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yōu)悠。
参考资料:
1、 陈永正.李商隐诗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1:15-16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这首诗以眼前看到的景物入手,以艺术的手法来诠释心中的愁绪和感慨,读起来沉郁真挚,依稀在人们面前展开了一幅花明柳暗、高楼独立、孤鸿飞翔的画面。李商隐用他生动的笔墨,既写出了夕阳楼的真实风景,也尽情倾诉了他的心事和渴望。
“首两句”是倒装语。“花明柳暗”的风景是在“上尽重城更上楼”后所见。但第二句对于第三句的“欲问孤鸿向何处”,又是顺叙。可见诗人构思炼句之巧妙。像《登乐游原》一样,诗人的身心异常疲累,灵与肉遭受着痛苦的煎熬,心灵的宇宙愁云密布,内心深处感到异乎寻常的压抑与孤独。所以诗人“上尽重城更上楼”时,不愿,不甘,乏力,又无可奈何,“上尽”,还要“更上”,成了一种负担,一种难以承受的体力和精神的负担。这与王之涣“更上一层楼”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态。诗人登楼所见景物有二:一曰花明柳暗。二曰悠悠孤鸿。众所周知,任何诗人描摹景物,都有他自己的独特的审美选择,并把选择对象在自己的心灵中加以主观化的熔铸。成为诗人自己的经过改造了的景物。《夕阳楼》诗中所出现的“花明柳暗”,说明时值春色烂漫的季节,大自然本应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天地。但是李商隐却没有“峰回路转”、“又一村”的那种感觉,而是把弥漫在诗人自己胸际黯淡的愁云,又转而弥漫到“花明柳暗”的景物之上,使如许春色也蒙上了一层万里愁云万里凝的黯淡色彩,而且诗人胸际的愁云又放而大之,弥漫充塞到了天地间,成了“绕天愁”,此愁不同于它愁,此愁悠长、纷乱。李商隐诗在遣词造句上是非常讲究的,同一事物,他不说“柳暗花明”,而写成“花明柳暗”,词序排列由明而暗,而愁,以显出情绪变化的层次,如按通常“柳暗花明”的说法,便乱而无序了。由此可见诗人对意象的关注,造境的巧妙。
诗中三 、四两句专就望中所见孤鸿南征的情景抒慨。仰望天空,万里寥廓,但见孤鸿一点,在夕阳余光的映照下孑然逝去。这一情景,连同诗人此刻登临的夕阳楼,都很自然地使他联想起被贬离去、形单影只的萧澣,从内心深处涌出对萧澣不幸遭际的同情和前途命运的关切,故有“欲问”之句。但方当此时,忽又顿悟自己的身世原来也和这秋空孤鸿一样孑然无助、渺然无适,真所谓“不知身世自悠悠”了。这两句诗的好处,主要在于它真切地表达了一种特殊人生体验:一个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未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来正是亟须人们同情的不幸者;而当他一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竟发现连给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 。“孤鸿”尚且有关心它的人,自己则连孤鸿也不如。这里蕴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剧。冯浩说三四两句“凄惋入神 ”,也许正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欲问”、“不知”这一转跌,则正是构成“凄惋入神”的艺术风韵的重要因素。此诗体现了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的特点。
参考资料:
1、 刘学锴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1198-1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