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
迢递千里游,羁离十年别。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
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逢时事多谬,失路心弥折。
行矣勿重陈,怀君但愁绝。

三十六离宫,楼台与天通。
皇家有三十六离宫,其楼台馆阁之高上与天通。
阁道步行月,美人愁烟空。
在阁道上行走,仿佛可直通月宫,美人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
因皇帝的恩宠不能遍及宫人,至使宫人有桃李伤春之悲。
淫乐意何极,金舆向回中。
这样皇帝犹嫌欢乐之意未尽,要起銮驾金舆到回中宫去游乐。
万乘出黄道,千骑扬彩虹。
如今万乘銮驾行出黄道,从回中返驾回宫中了,有千骑打着彩旗开道。
前军细柳北,后骑甘泉东。
前军已至细柳营之北,后骑尚还在甘泉宫之东。
岂问渭川老,宁邀襄野童?
是前去向渭川老人或襄野之童请教治国之道鸣?非也。
秋暮瑶池宴,归来乐未穷。
原来是像周穆王西行与王母开瑶池之宴一样去游宴了,现在正是兴冲冲地打道回府呢。
参考资料:
1、 詹福瑞 等.李白诗全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148-1492、 宋绪连 初旭.三李诗鉴赏辞典.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142-145三十六离宫,楼台与天通。
三十六离宫:汉代在长安附近有三十六离宫。
阁道步行月,美人愁烟空。
阁道:楼阁中用长廊相连结的通道。步行月:言其高也。烟空:高空;缥缈的云天。
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
桃李:桃花与李花。后因以“桃李”形容貌美。
淫乐意何极,金舆(yú)向回中。
金舆:帝王乘坐的车轿。回中:秦宫名。故址在今陕西陇县西北。
万乘出黄道,千骑扬彩虹。
万乘:指帝王。
前军细柳北,后骑甘泉东。
细柳:地名,即长安细柳仓,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水北岸。西汉周亚夫驻军处。甘泉:汉宫名。甘泉宫建于甘泉山上,北距长安三百里,可以望见长安城。
岂问渭(wèi)川老,宁邀(yāo)襄野童?
渭川老:指姜太公吕尚(即姜子牙)。
秋暮(mù)瑶池宴,归来乐未穷。
秋暮:一作“但慕”。瑶池宴:谓神仙之会。
参考资料:
1、 詹福瑞 等.李白诗全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148-1492、 宋绪连 初旭.三李诗鉴赏辞典.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142-145全诗十六句,分为三层。前六句为第一层,明写美人失宠,为下一层转出恣意淫乐之意作铺垫,实则以美人自况,叹己不遇。开篇对景起兴,突兀而出,“三十六离宫,楼台与天通”,西都有离宫别馆三十六所,楼台林立直逼云端,何等之高又何等之多;并且“阁道步行月”,在横悬于楼阁间的通道上,月儿缓缓移动像是悠闲漫步,是何等奇丽又何等飞动。然而如此富美佳景,只有美人空守楼台!林立高耸的楼台与孤独孑然的美人形成强烈对比,衬出美人的幽独、冷落和空寂。原来是“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帝王并不留恋这人间的美人。君恩疏远,宠爱不及,春风不度,桃李失色,不由令人追寻究竟而生出下层。
中间六句为第二层,极写武帝出游回中声势之壮。先以“淫乐意何极”承上,“意何极”犹言何等极意纵情,再以“金舆向回中”启下。回中宫为秦时所建,在今陕西陇县西北。汉武帝元封初至雍,曾开通回中道,后多次游历赏玩。下两句极力状写武帝出游的赫赫声势。“万乘出黄道,千骑扬彩虹”,黄道本指日行之中道,古以日为君象,所以又指天子所行之道。这两句说汉武出游回中,只见御道上车辆万乘,兵马千骑,上有旌旗飘扬,如彩虹垂天。本来有此二句足以称盛,诗人还觉不够酣畅淋漓,又补足两句:“前军细柳北,后骑甘泉东。”这两句说车队兵马前后相续,绵延三百余里。这当然是一种极力夸张,但淋漓尽致地形象化地表现了汉武极意淫乐,构成呼应。
相传汉武游回中,时有歌美其行,道是“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极盛出游的场面还无可厚非,那是向北方的月支、匈奴显示汉家国威,迫慑对方俯首称臣的壮举。然而诗人却不这样认为,而是笔锋一转,进入第三层:“岂问渭川老,宁邀襄野童?”昔周文王出猎之前曾从卜中得知可以获霸王之辅,于是出猎,果然在渭水之上遇太公,时太公垂垂老矣,而文王载与俱归,立为师,周室因此而兴。襄野童典出《庄子·徐无鬼》,大意说黄帝将见至人大隗于具茨之山,至于襄城之野,黄帝与随行人员都迷了路,问牧马童子,童子不仅知大隗和具茨之山,还告诉黄帝治天下莫过于无为。黄帝称童子为天师而告退。这两句是说,汉武出游回中,岂是像文王那样渭滨求兴霸业之贤辅,或是像黄帝那样襄野问为天下之大道,都不是,而是“但慕瑶池宴,归来乐未穷”,汉武所企慕的只是神仙之道,在神仙所居的瑶池来挥觞宴饮,纵享仙界之乐,归来还沉醉其中余兴不尽。
这首诗借汉武帝讽唐明皇,因此其忧患是深沉的,而全诗的风格却是“悲懽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怨”(《诗法家数》)。诗中描写汉武极意淫乐,喜好神仙是极力烘托,反复渲染。先着力写宫馆之众,楼台之高,阁道之壮,佳人之美都管不住汉武,烘托出淫乐之极,后以“万乘”,“前军”两联的工整对仗,渲染出汉武出游的声势之威,好仙之极。这一连串的描写,空间阔大,景象壮观,极力驰骋,意绪骏快。最后笔锋一转,“岂问”两句陵地跌宕,使极力驰骋的思绪猛然一顿,在大起大落之中使其刺时叹己的主题得到了强化的表现,其鲜明如红梅映雪,空谷传音。可以说此诗蕴含深厚,豪中见悲是其最鲜明的特点。而在结构上上下回环,层层相生,语言上华丽缤纷,气势直下;在立意上高古典雅,超迈逸群。
参考资料:
1、 宋绪连 初旭.三李诗鉴赏辞典.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142-145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玄都观偌大庭院中有一半长满了青苔,原盛开的桃花已经荡然无存,只有菜花在开放。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先前那些辛勤种桃的道士如今哪里去了呢?前次因看题诗而被贬出长安的我——刘禹锡又回来了啊!
百亩(mǔ)庭中半是苔(tái),桃花净尽菜花开。
百亩庭中:指玄都观百亩大的观园。苔:青苔。净尽:净,空无所有。 尽:完。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种桃道士:暗指当初打击王叔文、贬斥刘禹锡的权贵们。
该诗是《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的续篇。诗前有作者一篇小序。其文云:“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序文说得很清楚,诗人因写了看花诗讽刺权贵,再度被贬,一直过了十四年,才又被召回长安任职。在这十四年中,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四个,人事变迁很大,但政治斗争仍在继续。作者写这首诗,是有意重提旧事,向打击他的权贵挑战,表示决不因为屡遭报复就屈服妥协。
和《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样,此诗仍用比体。从表面上看,它只是写玄都观中桃花之盛衰存亡。道观中非常宽阔的广场已经一半长满了青苔。经常有人迹的地方,青苔是长不起来的。百亩广场,半是青苔,说明其地已无人来游赏了。“如红霞”的满观桃花,“荡然无复一树”,而代替了它的,乃是不足以供观览的菜花。这两句写出一片荒凉的景色,并且是经过繁盛以后的荒凉。
与《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之“玄都观里桃千树”,“无人不道看花回”,形成强烈的对照。下两句由花事之变迁,关合到自己之升进退,因此连着想到:不仅桃花无存,游人绝迹,就是那一位辛勤种桃的道士也不知所终,可是,上次看花题诗,因而被贬的刘禹锡现在倒又回到长安,并且重游旧地了。这一切,是不能预料的。言下有无穷的感慨。
再就其所寄托的意思看,则以桃花比新贵,与《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相同。种桃道士则指打击当时革新运动的当权者。这些人,经过二十多年,有的死了,有的失势了,因而被他们提拔起来的新贵也就跟着改变了他们原有的煊赫声势,而让位于另外一些人,正如“桃花净尽菜花开”一样。而桃花之所以净尽,则正是“种桃道士归何处”的结果。
诗人想的是:这,也就是俗话说的“树倒猢狲散”。而这时,我这个被排挤的人,却又回来了,难道是那些人所能预料到的吗?对于扼杀那次政治革新的政敌,诗人在这里投以轻蔑的嘲笑,从而显示了自己的不屈和乐观,显示了他将继续战斗下去。
刘禹锡玄都观两诗,都是以比拟的方法,对当时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讽刺,除了寄托的意思之外,仍然体现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意象。这种艺术手法是高妙的。
参考资料:
1、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844-845页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夕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山岭,千山万壑忽然昏暗静寂。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月光照进松林夜晚渐生凉意,风声泉声共鸣分外清晰。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山中砍柴人已经全都归家而去,烟霭中鸟儿刚归巢安息。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与丁大约定今晚来寺住宿,独自抚琴站在山路等你。
参考资料:
1、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46-472、 蘅塘退士 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11-12夕阳度西岭,群壑(hè)倏(shū)已暝(míng)。
度:过、落。壑:山谷。倏:一下子。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满清听:满耳都是清脆的响声。
樵(qiáo)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樵人:砍柴的人。烟:炊烟和雾霭。一作“磴”。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jìng)。
之:此。子:古代对男子的美称。宿来:一作“未来”。孤琴:一作“孤宿”,或作“携琴”。
参考资料:
1、 于海娣 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46-472、 蘅塘退士 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11-12孟浩然在山水诗中,很善于表现自然景物在时间中的运动变化。山区寻常的景物,一经作者妙笔点染,便构成一幅清丽幽美的图画。
此诗写诗人夜宿山寺中,于山径之上等待友人的到来,而友人不至的情景。前六句尽写夜色:夕阳西下,万壑蒙烟,凉生松月,清听风泉,樵人归尽,暮鸟栖定;后两句写期待故人来宿而未至,于是抱琴等待。全诗不仅表现出山中从薄暮到深夜的时令特征,而且融合着诗人期盼知音的心情,境界清新幽静,语言委婉含蓄。
这首诗所描绘的自然景物形象,不仅仅准确地表现出山中从薄暮到深夜的时态特征,而且融统着诗人期盼知音的心情。特别是“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两句,写诗人见松月而觉夜凉,听见泉而感山幽,细致入微地传达出日暮山间听泉时的全部感受,很有韵味。
全篇前六句都是融情入景,到了第七句,才点出“之子期宿来”,然后在第八字再点出一个“候”字,彰显了诗人不焦虑不抱怨的儒雅风度,也从侧面表露出了诗人闲适的心境和对有人的信任。“孤琴候萝径”,以“孤”修饰琴,更添了孤清之感。孤琴的形象,兼有期待知音之意。而用“萝”字修饰“径”,也似有意似无意地反衬诗人的孤独。因为藤萝总是互相攀援、枝蔓交错地群生的。这一句诗,在整幅山居秋夜幽寂清冷的景物背景上,生动地勾勒出了诗人的自我形象:这位风神散朗的诗人,抱着琴,孤零零地伫立在洒满月色的萝径上,望眼欲穿地期盼友人的到来。诗的收尾非常精彩,使诗人深情期待知音的形象栩栩如生。
表面上看起来,前六句是写景,只有结尾两句写候友。其实不然,诗从一开始就在写候友,不过诗人暗藏在景物中,没有露面罢了。前六句看起来是无人之境,实际上是有人之境。“群壑倏已暝”是诗人看到的,“松月生夜凉”是诗人感到的,“风泉满清听”是诗人的感觉,“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也是诗人看到的。这些诗句表明诗人候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待读到“孤琴候萝径”,暗藏在景物中的人,与抚琴候友的人迭在一起,形象蓦地活起来,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全诗色彩不断变幻,景物描写十分清幽,语言含蓄委婉却不失韵味。“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两句是此诗名句。
参考资料:
1、 蘅塘退士 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11-122、 周啸天 等.唐诗鉴赏辞典补编.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88-89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
春天来了,垂杨荡漾在白云绿水间,它那美丽的枝条随着春风飘扬,好不娇美。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这里适逢生机蓬勃的春天,花儿争相开放,但玉关边塞此时却是冰雪交加,美人每当想起这些,都会倍感惆怅。她在金窗前独自凭依,看叶暖烟空,心中更有无限离愁。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
她面对此景心中常会荡起一种凄凉之感。
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真想攀折柳条,以远寄到情郎所在的龙城前,让他明白她的一片相思。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
摇艳:美丽的枝条随风飘扬。年:时节。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
长想:又作“长恨”。
攀(pān)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龙庭:又叫龙城。是匈奴祭天、大会诸部之地。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召集学生们站立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由于勤奋而专精,由于玩乐而荒废;德行由于独立思考而有所成就,由于因循随俗而败坏。当今圣君与贤臣相遇合,各种法律全部实施。除去凶恶奸邪之人,提拔优秀人才。具备一点优点的人全部被录取,拥有一种才艺的人没有不被任用的。选拔优秀人才,培养造就人才。只有才行不高的侥幸被选拔,绝无才行优秀者不蒙提举。诸位学生只要担心学业不能精进,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够英明;只要担心德行不能有所成就,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公正。”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话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道:“先生在欺骗我们吧?我侍奉先生,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先生嘴里不断地诵读六经的文章,两手不停地翻阅着诸子百家的书籍。对史书类典籍必定总结掌握其纲要,对论说类典籍必定探寻其深奥隐微之意。广泛学习,务求有所收获,不论是无关紧要的,还是意义重大的都不舍弃;夜以继日地学习,常常终年劳累。先生的学习可以说勤奋了。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抵制、批驳异端邪说,排斥佛教与道家的学说,弥补儒学的缺漏,阐发精深微妙的义理。探寻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儒家学说,独自广泛地钻研和继承它们。指导异端学说就像防堵纵横奔流的各条川河,引导它们东注大海;挽救儒家学说就像挽回已经倒下的宏大波澜。先生您对于儒家,可以说是有功劳了。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心神沉浸在古代典籍的书香里,仔细地品尝咀嚼其中精华,写起文章来,书卷堆满了家屋。向上效法法虞、夏时代的典章,深远博大得无边无际;周代的诰书和殷代的《盘庚》,多么艰涩拗口难读;《春秋》的语言精练准确,《左传》的文辞铺张夸饰;《易经》变化奇妙而有法则,《诗经》思想端正而辞采华美;往下一直到《庄子》、《离骚》,《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的创作,同样巧妙但曲调各异。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内容宏大而外表气势奔放,波澜壮阔。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先生少年时代就开始懂得学习,敢于实践,长大之后精通礼法,举止行为都合适得体。先生的做人,可以说是完美的了。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可是在朝廷上不能被人们信任,在私下里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一举一动都受到指责。刚当上御史就被贬到南方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博士,职务闲散表现不出治理的成绩。您的命运与仇敌相合,不时遭受失败。冬天气候还算暖和的日子里,您的儿女们哭着喊冷;年成丰收而您的夫人却仍为食粮不足而啼说饥饿。您自己的头顶秃了,牙齿缺了,这样一直到死,有什么好处呢?不知道想想这些,倒反而来教导别人干什么呢?”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国子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门臼、门橛、门闩、门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适其宜而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巧啊。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菌,坏鼓的皮,全都收集,储藏齐备,等到需用的时候就没有遗缺的,这是医师的高明之处啊。提拔人材,公正贤明,选用人才,态度公正。灵巧的人和拙笨的人都得引进,有的人谦和而成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为杰出,比较各人的短处,衡量各人长处,按照他们的才能品格分配适当的职务,这是宰相的方法啊!从前孟轲爱好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游历的车迹周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老去。荀况恪守正道,发扬光大宏伟的理论,因为逃避谗言到了楚国,被废黜而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话来成为经典,一举一动成为法则,远远超越常人,德行功业足以载入圣人之行列,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样呢?现在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劳却不能顺手道统,言论虽然不少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出奇却无益于实用,行为虽然有修养却并没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现,尚且每月浪费国家的俸钱,每年消耗仓库里的粮食;儿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织布;出门乘着车马,后面跟着仆人,安安稳稳地坐着吃饭。局局促促地按常规行事,眼光狭窄地在旧书里盗窃陈言,东抄西袭。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处罚,也没有为宰相大臣所斥逐,难道不幸运么?有所举动就遭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大了起来。被放置在闲散的位置上,实在是恰如其份的。至于度量财物的有无,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么相称,指摘官长上司的缺点,这就等于所说的责问工匠的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的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引进他的猪苓啊!(顾易生)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他任国子博士。太学:这里指国子监。唐朝国子监相当于汉朝的太学,古时对官署的称呼常有沿用前代旧称的习惯。嬉:戏乐,游玩。随:因循随俗。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毕:全部。张:指建立、确立。畯:通“俊”,才智出众。率:都。庸:通“用”,采用、录用。爬罗剔抉:意指仔细搜罗人才。爬罗:爬梳搜罗。剔抉:剔除挑选。刮垢磨光:刮去污垢,磨出光亮;意指精心造就人才。有司:负有专责的部门及其官吏。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六艺: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百家之编:指儒家经典以外各学派的著作。纂:编集。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膏油:油脂,指灯烛。晷(guǐ轨):日影。恒:经常。兀(wù误)兀:辛勤不懈的样子。穷:终、尽。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异端:儒家称儒家以外的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焦循补疏:“异端者,各为一端,彼此互异。”攘(rǎng壤):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创始人,这里借指道家。苴(jū居):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xià下):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韩愈《原道》认为,儒家之道从尧舜传到孔子、孟轲,以后就失传了,而他以继承这个传统自居。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英、华:都是花的意思,这里指文章中的精华。姚:姒(sì四):相传虞舜姓姚,夏禹姓姒。周诰:《尚书·周书》中有《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等篇。诰是古代一种训诫勉励的文告。殷《盘》、《尚书》的《商诰》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佶屈:屈曲。聱牙:形容不顺口。《春秋》:鲁国史书,记载鲁隐公元年(前)到鲁哀公十四年(前)间史事,相传经孔子整理删定,叙述简约而精确,往往一个字中寓有褒贬(表扬和批评)的意思。《左氏》:指《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鲁史官左丘明作,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其铺叙详赡,富有文采,颇有夸张之处。《易》:《易经》,古代占卜用书,相传周人所撰。通过八卦的变化来推算自然和人事规律。《诗》:《诗经》,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保存西周及春秋前期诗歌三百零五篇。逮:及、到。《庄》:《庄子》,战国时思想家庄周的著作。《骚》:《离骚》。战国时大诗人屈原的长诗。太史:指汉代司马迁,曾任太史令,也称太史公,著《史记》。子云:汉代文学家扬雄,字子云。相如: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见信、见助:被信任、被帮助。“见”在动词前表示被动。跋(bá拔):踩。踬(zhì至):绊。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胡),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辄:常常。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三年博士:韩愈在宪宗元和元年六月至四年任国子博士。一说“三年”当作“三为”。韩愈此文为第三次博士时所作(元和七年二月至八年三月)。冗(rǒng茸):闲散。见:通“现”。表现,显露。几时:不时,不一定什么时候,也即随时。为:语助词,表示疑问、反诘。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吁(xū虚):叹词。杗(máng忙):屋梁:桷(jué觉):屋椽。欂栌(bólú博卢):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zhū朱)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门枢臼。闑(niè聂):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diàn店):门闩之类。楔(xiè屑):门两旁长木柱。玉札: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兰:龙兰。以上四种都是名贵药材。牛溲:牛尿,一说为车前草。马勃:马屁菌。以上两种及“败鼓之皮”都是贱价药材。纡(yū迂)馀:委婉从容的样子。妍:美。卓荦(luò落):突出,超群出众。校(jiào较):比较。孟轲好辩:《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有好辩的名声,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说:自己因为捍卫圣道,不得不展开辩论。辙(zhé哲):车轮痕迹。荀卿:即荀况,战国后期时儒家大师,时人尊称为卿。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山东枣庄)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著有《荀子》。离、绝:都是超越的意思。伦、类:都是“类”的意思,指一般人。繇:通“由”。靡:浪费,消耗。廪(lǐn凛):粮仓。踵(zhǒng肿):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一说当作“役役”,指劳苦。窥:从小孔、缝隙或隐僻处察看。陈编:古旧的书籍。财贿:财物,这里指俸禄。班资:等级、资格。亡:通“无”。庳(bēi卑):通“卑”,低。前人:指职位在自己前列的人。瑕(xiá侠):玉石上的斑点。疵(cī雌):病。瑕疵,比喻人的缺点。如上文所说“不公”、“不明”。杙(yì亦):小木桩。楹(yíng盈):柱子。訾(zǐ紫):毁谤非议。昌阳:昌蒲。药材名,相传久服可以长寿。豨(xī希)苓:又名猪苓,利尿药。这句意思说: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应计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该埋怨主管官员的任使有什么问题。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韩愈《进学解》,旧说作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韩愈四十六岁,在长安任国子学博士,教授生徒。进学,意谓勉励生徒刻苦学习,求取进步。解,解说,分析。全文假托先生劝学、生徒质问、先生再予解答,故名《进学解》;实际上是感叹不遇、自抒愤懑之作。
文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国子先生勉励生徒的话。大意谓方今圣主贤臣,励精图治,注意选拔和造就人才。故诸生只须在“业”和“行”两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录用,无须担忧用人部门的不明不公。“业”指学业,读书、作文都属于“业”。“行”指为人行事,所谓“立言”即发表重要见解也属于“行”。韩愈认为这二者是主观修养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游箴》感叹自己少年时学习的劲头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岁大了,便不如少时了;痛心地说:“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可见他始终念念不忘学业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义,认为这样做了,便虽死犹生。还说“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须认真思考。可见《进学解》中关于“业”和“行”的教诲都不是泛泛之语,而确是韩愈所执著的立身处世之大端。
第二段是生徒对上述教诲提出质问。大意谓先生的“业”、“行”均很有成就,却遭际坎坷,则业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说先生为学非常勤勉,六经诸子无不熟读精研,叙事之文必记其要略,论说之文必究其深义,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次说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澜,大有功于儒道;再说先生博取先秦西汉诸家文字之长,写作古文已得心应手;最后说先生敢作敢为,通晓治道,为人处事,可谓有成。这四个方面,一、三相当于“业”,二、四相当于“行”。验之韩愈其他诗文,可知这里生徒所说实际上是韩愈的自我评价。以学而言,他曾说自己“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上兵部李侍郎书》),并能穷究奥妙,达于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许,欲以古文明道,传世不朽。以捍卫儒道而言,他说道统久已不传,即使荀子、扬雄也还有小疵,隐然以上继孟子、振兴儒学自期(见《原道》等文)。以为人行事而言,他自称“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 (《送穷文》),即坚持原则,正直不苟;又颇自负其政治才干,青年时便说己潜究天下形势得失,欲进之于君相(见《答崔立之书》)。这些评价,虽有的受到后人讥评,如有人批评他儒道不纯,但大体说来,他在这几方面确实都相当有成绩。可是其遭遇并不顺遂。下文生徒所说“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状。他青年时本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经四次进士试方才及第,其后三次于吏部调试,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镇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岁时才被授以四门博士(其地位低于国子博士)之职。次年为监察御史,同年冬即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县令。三年后始召回长安,任国子博士。当时宪宗新即位,讨平夏州、剑南藩镇叛乱,显示出中兴气象。可是韩愈并未能展其怀抱,却困于谗方诽谤,次年即不得不要求离开长安,到洛阳任东都的国子博士。其后曾任河南县令、尚书省职方员外郎之职,至元和七年四十五岁时又因事黜为国子博士。生徒所谓“三为博士,冗不见治”,即指一为四门博士、两为国子博士而言。冗,闲散之意。博士被视为闲官。不见治,不能表现其治政之才。“头童齿豁”,也是真实情况的写照。韩愈早衰,三十五岁时已自叹齿落发白,作《进学解》时更已发秃力羸,只剩下十来个牙齿在那里摇摇欲坠了。仕途失意和体力衰退,使他愤慨而悲哀。生徒的这一大段话,其实正是他“不平而鸣”,借以一吐其胸中块垒而已。
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话。先以工匠、医师为喻,说明“宰相之方”在于用人能兼收并蓄,量才录用。次说孟轲、荀况乃圣人之徒,尚且不遇于世;则自己被投闲置散,也没有什么可抱怨。最后说若还不知止足,不自量力,岂不等于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吗?这里说自己“学虽勤而不繇其统”云云,显然不是韩愈的由衷之言,实际上是反语泄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是说自己动辄遭受诽谤,而同时却名声益彰。这就更有讽刺意味了。这里所谓“名”,主要是指写作和传授“古文”的名声。其《五箴·知名箴》就说过,由于自己文章写得好,又好为人师(其实是宣传“古文”理论),因而招致怨恨。《答刘正夫书》也说:“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据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韩愈就是因“奋不顾流俗”,作《师说》,教后学,而遭受谤言,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长安的。至于说孟、荀不遇云云,看来是归之于运命,借以自慰;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于古往今来此种不合理社会现象的愤慨。他看到不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生活中,总是“贤者少,不肖者多”,而贤者总是坎坷不遇,甚至无以自存,不贤者却“比肩青紫”,“志满气得”。他愤慨地问:“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见《与崔群书》)这正是封建时代比较正直的知识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贵的是韩愈并未因此而同流合污。他说:“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于时,乃与天通。”(《送穷文》)决心坚持操守,宁可穷于当时,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声名。
《进学解》表现了封建时代正直而有才华、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具有典型意义,故而传诵不绝。此外,第二段中谈古文写作一节,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论和文学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举取法对象止于西汉,那是因东汉以后文章骈偶成分渐多,与古文家崇尚散体的主张不合之故。所举除儒家经典外,尚有子书《庄子》、史书《史记》以及《楚辞》和司马相如、扬雄的赋、杂文等。这数家作品往往雄深宏伟,奇崛不凡,韩愈好尚正在于此。他曾称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为“古之豪杰之士”(《答崔立之书》)。这与古文运动前期某些论者片面地将“道”与文学的审美特性对立起来,以至鄙视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进学解》以问答形式抒发不遇之感,此种写法古已有之。西汉东方朔作《答客难》,扬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后继作者甚多。但《进学解》仍能给人以新鲜感。这与它善于出没变化有关。如第二段先大段铺写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数语写其不遇之状,语气强烈。其间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转折,而全段总的气势是酣畅淋漓的。第三段则平和谦退,似乎火气消尽;而细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无奈、愤懑、嘲讽种种情绪包孕其中,其文气与第二段形成对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谐趣。如先生谆谆教诲,态度庄重,而生徒却以嬉笑对之;先生为说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贬抑,甚至自称盗窃陈编。这些地方见出先生实处于被动,而具有滑稽意味。总之,全文结构虽简单,但其内在的气势、意趣却多变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鲜,又与其语言的形象、新颖有关。如以“口不绝吟”、“手不停披”状先生之勤学,以“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形容其碌碌无为,以“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写选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为具体,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机杼。至于“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俱收并蓄”、“投闲置散”等词语,既富于独创性,又贴切凝练,今天都已成为常用成语。又如“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将丰富的人生体验提炼为短句,发人深思,有如格言。在一篇不长的文章中,此类具有独创性的语句却如此之多,实在使人不能不惊叹作者在文学语言方面的创造能力。此外,本文文体系沿袭扬雄《解嘲》,采押韵的赋体,又大量使用整齐排比的句式,读来声韵铿锵,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