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凤凰在南岳集结,他们在枯败的竹林处徘徊不前。
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我的心不气馁,奋力的展翅凌驾于高空之上。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
我岂能不常常刻苦学习努力练习,我把和黄雀为伍当作耻辱。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什么时候才有杰出人物的降临,就要等到我面见君主。
参考资料:
1、 邵阳市第一中学网.赠从弟·其三凤皇集南岳,徘(pái)徊(huái)孤竹根。
凤皇:即凤凰。
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fēn)。
厌:通“餍(yàn)”,满足的意思。紫氛:高空,云霄。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
黄雀:比喻俗士或以闲散自适者。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来仪:谓凤凰来舞而有容仪,古人以为瑞应。
参考资料:
1、 邵阳市第一中学网.赠从弟·其三参考资料:
1、 语文学刊, Journal of Chinese, 1988年04期2、 少年文艺(写作版), Kids Literature, 2007年12期 3、 小作家选刊(小学生版), 2006年03期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
浮萍依附在清水上,随着风儿四处漂流。
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成年束发辞别父母,成为了夫君的伴侣。
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
从早到晚恭敬勤恳,遭受罪怨毫无缘故。
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
从前蒙受您的恩惠,如奏琴瑟欢乐和穆。
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
为何现在岁月蹉跎,远隔如商与参两宿。
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
茱萸自有它的香气,却不如肉桂和兰芷。
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
新人即使令人怜爱,不如过去所爱的人。
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
流云有返回之时,您的爱也许回转中途。
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
悲伤地仰天叹息,忧心将到哪里去倾诉?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日月不会永在天上,人生短暂如同寄宿。
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
悲伤的风吹入帷帐,泪水跌落像滴露珠。
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打开箱子制作衣裳,裁剪缝纫洁白绢布。
参考资料:
1、 百度百科.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
浮萍:一种水生植物,比喻无依无靠,随波漂流的女子。
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结发:汉族婚姻习俗。一种象征夫妻结合的仪式。当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头发,合而作一结。仇:伴侣。
恪(kè)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
恪勤:恭敬勤劳。无端:一作“中年”。
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sè)琴。
瑟琴:出自《诗经》,“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何意今摧颓(tuí),旷若商与参。
摧颓:蹉跎。
茱(zhū)萸(yú)自有芳,不若桂与兰。
茱萸:茱萸,又名“越椒”、“艾子”,是一种常绿带香的植物,具备杀虫消毒、逐寒祛风的功能。佩茱萸,中国岁时风俗之一。桂:应为樟科肉桂,非桂花。兰为何种植物,今尚有争议。
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
可爱:一作“成列”。
行云有返期,君恩傥(tǎng)中还。
傥:或者。
慊(qiè)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sù)。
慊慊:心不满足貌;不自满貌。愬:同“诉”。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不:一作“无”。所:一作“人”。寓:一作“遇”。
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
怀:一作“帷”。
发箧(qiè)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发:打开。一作“散”。
参考资料:
1、 百度百科.浮萍篇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古时候,富贵而湮没不闻的人数不胜数,多得数不清,只有那些不为世俗所拘的卓异之士才能见称于后世。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扩写《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失去视力,才有《国语》。孙膑被截去膝盖骨,《兵法》才撰写出来;吕不韦被贬谪蜀地,后世才能流传《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出《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一些圣贤们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都是人们感情有压抑郁结不解的地方,不能实现其理想,所以记述过去的事迹,让将来的人了解他的志向。就像左丘明没有了视力,孙膑断了双脚,终生不能被人重用,便退隐著书立说来抒发他们的怨愤,想到活下来从事著作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我私下里也自不量力,近来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辞,收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粗略地考订其事实,综述其事实的本末,推究其成败盛衰的道理,上自黄帝,下至于当今,写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探求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贯通古往今来变化的脉络,成为一家之言。刚开始草创还没有完毕,恰恰遭遇到这场灾祸,我痛惜这部书不能完成,因此便接受了最残酷的刑罚而不敢有怒色。我现在真正的写完了这部书,打算把它藏进名山,传给可传的人,再让它流传进都市之中,那么,我便抵偿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便是让我千次万次地被侮辱,又有什么后悔的呢!然而这些话只能对智者去说,却很难向世俗之人讲清楚啊!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tì)傥(tǎng)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jué)有《国语》;孙子膑(bìn)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倜傥:豪迈不受拘束。文王拘而演《周易》:传说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里时,把古代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骨干。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宣传儒道,在陈地和蔡地受到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作《春秋》一书。屈原:曾两次被楚王放逐,幽愤而作《离骚》。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国语》:史书,相传为左丘明撰著。孙子:春秋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孙膑。膑脚:孙膑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习兵法。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骗膑入魏,割去了他的膑骨(膝盖骨)。孙膑有《孙膑兵法》传世。不韦:吕不韦,战国末年大商人,秦初为相国。曾命门客著《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自杀。韩非:战国后期韩国公子,曾从荀卿学,入秦被李斯所谗,下狱死。著有《韩非子》,《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此举其成数。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jī)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yuán),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yùn)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lù),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失:读为“佚”。愠:怒。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报任安书》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第一篇富于抒情性的长篇书信,内容极其丰富。司马迁向任安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按照来信的要求去做,为什么要为李陵辩护而触怒汉武帝,为什么自甘受辱、愿意接受宫刑,以及在宫刑以后是什么信念支撑他顽强活下去的。
从“古者富贵而名摩灭”到“难为俗人言也”,进一步说明自己受腐刑后隐忍苟活的原因,是为了完成《史记》。可分为两层。第一层,从“古者富贵而名摩灭”至“思垂空文以自见”,列举古代被人称颂的“倜傥非常之人”受辱后“论书策以舒其愤”的例子。第二层,介绍《史记》的体例和宗旨,说明自己“就极刑而无愠色”是为了完成《史记》。
修辞手法的多样,丰富了感情表达的内涵。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以下八个迭句,实际隐含着八组对比,同时又两两对偶,与排比相结合,既表明了对历史上杰出人物历经磨难而奋发有为的现象的认识,又表明了以他们为榜样,矢志进取、成就伟业的坚强意志,气势雄浑,令人欲悲欲叹。
《报任安书》见识深远,辞气沉雄,情怀慷慨,言论剀切,是激切感人的至情之作。其中叙事、议论、抒情,志气盘桓,交融一体。文章以过人的丰富、强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形成卓绝千古的浩荡雄伟的气势。其中所表现的司马迁崇高的人生信念和为《史记》献身的精神,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和教育价值。
参考资料:
1、 陈振鹏 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上).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340-3492、 黄岳洲.中国古代文学名篇鉴赏辞典(上卷).北京:华语教学出版社,2013:258-263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像牛马一样替人奔走的仆役太史公司马迁再拜。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从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用谨慎的态度在待人接物上,以推举贤能、引荐人才为己任,情意十分恳切诚挚,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但也曾听到过德高才俊的前辈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自认为身体已遭受摧残,又处于污浊的环境之中,每有行动便受到指责,想对事情有所增益,结果反而自己遭到损害,因此我独自忧闷而不能向人诉说。俗话说:"为谁去做,教谁来听?"钟子期死了,伯牙便一辈子不再弹琴。这是为什么呢?贤士乐于被了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这样的人,身躯已经亏残,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稀有,品行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把这些当做光荣,只不过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取污辱。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来信本应及时答复,刚巧我侍从皇上东巡回来,后又为烦琐之事所逼迫,能见面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片刻的闲工夫来详尽地表达心意。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祸,再过一月,临近十二月,我侍从皇上到雍县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间您就会有不幸之事发生,因而使我终生不能向您抒发胸中的愤懑,那么与世长辞的灵魂会永远留下无穷的遗憾。请让我向您略约陈述浅陋的意见。隔了很长的日子没有复信给您,希望您不要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如何修身,是判断他智慧的凭证;能够自修其身,这是有智慧的凭证。能够怜爱别人,乐于施舍,这是行仁德的开始。取和予是否得当,这是衡量义与不义的标志。看一个人对耻辱采取什么态度,就可以决断他是否勇敢。建立好的名声,这是德行的最高准则。志士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会,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所以,没有什么灾祸比贪图私利更惨的了。没有什么悲哀比伤创心灵更为可悲了。没有什么行为比使先人受辱这件事更丑恶了,没有什么耻辱比遭受宫刑更严重了。受过宫刑后获得余生的人,社会地位是没法比类的,这并非当今之世如此,这种情况从开始以来已经很久了。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孔子感到这对他是一种侮辱,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商鞅通过姓景的太监而得以谒见秦孝公,贤士赵良为此担忧;太监赵谈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为之脸色大变。自古以来,人们把与刑余之人相并列当做一种耻辱。就一般才智的人来说,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感到伤心丧气的,更何况气节高尚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我凭着先父遗留下来的事业,才能够在京城任职,到已二十多年了。我常常这样想:上不能对君王进纳忠言,献出诚实的心意,而有出谋划策的称誉,从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给皇上拾取遗漏,补正阙失,招纳贤才,推举能人,使隐居在岩穴中的贤士不至被埋没;对外,又不能备数于军队之中,参加攻城野战,以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劳;从最次要的方面来看,又不能积累老资格,在言论方面立功,谋得尊贵的官职,优厚的俸禄,来为宗族和朋友争光。这四个方面没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绩,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没有些微的建树,从这四方面就可以看出来了。以前,我也曾夹杂在下大夫的行列,跟在外朝官员的后面发表一些微不足道的议论。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申张国家的法度,竭尽自己的思虑,到如今已经身体残废成为打扫污秽的奴隶,处在地位卑贱的人的行列当中,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也是轻视朝廷、使当世的君子们感到羞耻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尚且说什么呢?尚且说什么呢?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而且,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在少年的时候就没有卓越不羁的才华,成年以后也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誉,幸亏皇上因为我父亲是太史令,使我能够获得奉献微薄才能的机会,出入宫禁之中。我认为头上顶着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断绝了宾客的往来,忘掉了家室的事务,日夜都在考虑全部献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干和能力,专心供职,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宠幸。但是,事情与愿望违背太大,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样。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我和李陵都在朝中为官,向来并没有多少交往,追求和反对的目标也不相同,从不曾在一起举杯饮酒,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但是我观察李陵的为人,确是个守节操的不平常之人:奉事父母讲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钱财很廉洁,或取或予都合乎礼义,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恭敬谦卑自甘人下,总是考虑着奋不顾身来赴国家的急难。他历来积铸的品德,我认为有国士的风度。做人臣的,从出于万死而不顾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少见的了。现今他行事一有不当,而那些只顾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儿女利益的臣子们,便跟着挑拨是非,夸大过错,陷人于祸,我确实从内心感到沉痛。况且李陵带领的兵卒不满五千,深入敌人军事要地,到达单于的王庭,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挂诱饵,向强大的胡兵四面挑战,面对着亿万敌兵,同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杀伤的敌人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人数,使得敌人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匈奴君长都十分震惊恐怖,于是就征调左、右贤王,出动了所有会开弓放箭的人,举国上下,共同攻打李陵并包围他。李陵转战千里,箭都射完了,进退之路已经断绝,救兵不来,士兵死伤成堆。但是,当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气的时候,兵士没有不奋起的,他们流着眼泪,一个个满脸是血,强忍悲泣,拉开空的弓弦,冒着白光闪闪的刀锋,向北拼死杀敌。当李陵的军队尚未覆没的时候,使者曾给朝廷送来捷报,朝廷的公卿王侯都举杯为皇上庆贺。几天以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皇上为此而饮食不甜,处理朝政也不高兴。大臣们都很忧虑,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私下里并未考虑自己的卑贱,见皇上悲伤痛心,实在想尽一点我那款款愚忠。我认为李陵向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能够换得士兵们拼死效命的行动,即使是古代名将恐怕也没能超过的。他虽然身陷重围,兵败投降,但看他的意思,是想寻找机会报效汉朝。事情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摧垮、打败敌军的功劳,也足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本心了。我内心打算向皇上陈述上面的看法,而没有得到适当的机会,恰逢皇上召见,询问我的看法,我就根据这些意见来论述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攻击、诬陷的言论。我没有完全说清我的意思,圣明的君主不深入了解,认为我是攻击贰师将军,而为李陵辩解,于是将我交付狱官处罚。我的虔敬和忠诚的心意,始终没有机会陈述和辩白,被判了诬上的罪名,皇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寒,微薄的钱财不足以拿来赎罪,朋友们谁也不出面营救,皇帝左右的亲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说一句话。我血肉之躯本非木头和石块,却与执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地关闭在牢狱之中,我向谁去诉说内心的痛苦呢?这些,正是少卿所亲眼看见的,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这样吗?李陵投降以后,败坏了他的家族的名声,而我接着被置于蚕室,更被天下人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释的。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我的祖先没有剖符丹书的功劳,职掌文献史料、天文历法工作的官员,地位接近于算卦、赞礼的人,本是皇上所戏弄并当作倡优来畜养的人,是世俗所轻视的。假如我伏法被杀,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世人又不会拿我之死与能殉节的人相比,只会认为我是智尽无能、罪大恶极,不能免于死刑,而终于走向死路罢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我向来所从事的职业以及地位,使人们会这样地看待自己。人本来就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的却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用死追求的目的不同啊!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能使身体受辱,其次是不能因自己的脸色不合礼仪而受辱,其次是不能因为自己的言语不当而受辱,其次是使肢体受扭曲(长跪、被可捆绑)而受辱,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是带上木枷,遭受杖刑而受辱,其次是被剃光头发、颈戴枷锁而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断肢截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宫刑了,侮辱到了极点。古书说"刑不上大夫",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对于士大夫的气节,不可不劝勉鼓励啊(鼓励士大夫在犯罪以后勇于自杀,自杀就坚守了士大夫的气节)。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兽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栅栏之中时,就只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人不断地使用威力和约束而逐渐使它驯服的。所以,士子看见画地为牢而决不进入,面对削木而成的假狱吏也决不能接受他的审讯,把思虑计谋定在自我了断上面。如今我的手脚捆在一起,被木枷锁住、绳索捆绑,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关在牢狱之中。在这种时候,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喘息。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经过长时间的威逼约束所造成的形势。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谈什么不受污辱,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厚脸皮了,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况且,像西伯姬昌,是诸侯的领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罪室中;魏其侯窦婴,是一员大将,也穿上了红色的囚衣,手、脚、颈项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给朱家当了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这些人的身份都到了王侯将相的地位,声名传扬到邻国,等到犯了罪而法网加身的时候,不能够下决心自杀,处在污秽屈辱的地位。古今都是一样的,哪里能不受辱呢?照这样说来,勇敢或怯懦,乃是形势所造成;坚强或懦弱,也是形势所决定。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了,有什么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早一点在被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杀,因此渐渐地衰败,到了挨打受刑的时候,才想到伸张士大夫的名节,这种愿望和现实不是相距太远了吗?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对大夫用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人之常情,没有谁不贪生怕死的,都挂念父母,顾虑妻室儿女。至于那些激愤于正义公理的人当然不是这样,这里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双亲,又没有兄弟互相爱护,独身一人,孤立于世,少卿你看我对妻室儿女又怎样呢?况且一个勇敢的人不一定要为名节去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义,什么地方不可以勉励自己去死节呢?我虽然怯懦软弱,想苟活在人世,但也稍微懂得区分弃生就死的界限,哪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生活而忍受屈辱呢?再说奴隶婢妾尚且能够下决心自杀,何况像我到了这样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来,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却不肯死,是遗憾我内心的志愿有未达到的,如果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显露。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古时候虽富贵但名字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数不清,只有那些卓异而不平常的人才在世上著称。(那就是:)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扩写《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失去视力,才有《国语》;孙膑被截去膝盖骨,《兵法》才撰写出来;吕不韦被贬谪蜀地,后世才流传着《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出《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一些圣贤们抒发愤慨而写作的。这些人都是(因为)感情有压抑郁结不解的地方,不能实现其理想,所以记述过去的事迹,让将来的人了解他的志向。就像左丘明没有了视力,孙膑断了双脚,终生不能被人重用,便退隐著书立说来抒发他们的怨愤,想到活下来从事著作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我私下里也自不量力,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辞,收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粗略地考订其真实性,综述其事实的本末,推究其成败盛衰的道理,上自黄帝,下至于当今,写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研究自然现象和人类社会之间的关系,贯通古往今来变化的脉络,成为一家的言论。刚开始草创还没有成书,恰恰遭遇到这场灾祸,我痛惜这部书不能完成,因此受到最残酷的刑罚也没有怨怒之色。我确实想完成这本书,把它(暂时)藏在名山之中,(以后)再传给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再让它广传于天下。那么,我便抵偿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使受再多的侮辱,难道会后悔吗?然而,这些只能向有见识的人诉说,却很难向世俗之人讲清楚啊!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再说,戴罪被侮辱的处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地位卑贱的人,往往被人诽谤和议论。我因为多嘴说了几句话而遭遇这场大祸,更被乡里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污辱了祖宗,又有什么颜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祭扫呢?即使是到百代之后,这污垢和耻辱会更加深重啊!因此在肺腑中肠子里每日多次回转,在家中心神不定,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出门则不知道往哪儿走。每当想到这件耻辱的事,冷汗没有不从脊背上冒出来而沾湿衣襟的。我已经成了宦官,怎么能够自己引退,深深地在山林岩穴隐居呢?所以只得随俗浮沉,跟着形势上下,以表现我狂放和迷惑不明。如今少卿竟教导我要推贤进士,岂不是与我自己的内心愿望相违背的吗?现今我虽然想自我雕饰一番,用美好的言辞来为自己开脱,这也没有好处,因为世俗之人是不会相信的,只会使我自讨侮辱啊。简单地说,人要到死后的日子,然后是非才能够论定。书信是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因而只是略微陈述我愚执、浅陋的意见罢了。恭敬的拜两次。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报任安书》是一篇激切感人的至情散文,是对封建专制的血泪控诉。司马迁用千回百转之笔,表达了自己的光明磊落之志、愤激不平之气和曲肠九回之情。辞气沉雄,情怀慷慨。
全文融议论、抒情、叙事于一体,文情并茂。叙事简括,都为议论铺垫,议论之中感情自现。“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抒发了对社会不公的愤慨;“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悲切郁闷,溢于言表;“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如泣如诉,悲痛欲绝……富于抒情性的语言,将作者内心久积的痛苦与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如火山爆发,如江涛滚滚。
大量的铺排,增强了感情抒发的磅礴气势。如叙述腐刑的极辱,从“太上不辱先”以下,十个排比句,竟连用了八个“其次”,层层深入,一气贯下,最后逼出“最下腐刑极矣”。这类语句,有如一道道闸门,将司马迁心中深沉的悲愤越蓄越高,越蓄越急,最后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如排山倒海,撼天动地。
典故的运用,使感情更加慷慨激昂,深沉壮烈。第二段用西伯、李斯、韩信等王侯将相受辱而不自杀的典故,直接引出“古今一体”的结论,愤激地控诉了包括汉王朝在内的封建专制下的酷吏政治;第五段用周文王、孔子、屈原等古圣先贤愤而著书的典故,表现了自己隐忍的苦衷、坚强的意志和奋斗的决心。这些典故,援古证今,明理达情,让我们更深刻的感受到了作者伟岸的人格和沉郁的感情。
修辞手法的多样,丰富了感情表达的内涵。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以下八个迭句,实际隐含着八组对比,同时又两两对偶,与排比相结合,既表明了对历史上杰出人物历经磨难而奋发有为的现象的认识,又表明了以他们为榜样,矢志进取、成就伟业的坚强意志,气势雄浑,令人欲悲欲叹。又如“猛虎在山,百兽震恐……”一句,运用比喻,沉痛控诉了人间暴政对人性的扼杀和扭曲,形象地说明了“士节”不可以稍加受辱的道理,真是痛彻心脾。其他像引用、夸张、讳饰等修辞手法的运用,都真切的表达出作者跌宕起伏的情感,有时奔放激荡,不可遏止;有时隐晦曲折,欲言又止,让我们似乎触摸到了作者内心极其复杂的矛盾与痛苦。
总之,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通过富有特色的语言,真切地表达了激扬喷薄的愤激感情,表现出峻洁的人品和伟大的精神,可谓字字血泪,声声衷肠,气贯长虹,催人泪下。前人的评价,“感慨啸歌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实在精辟。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辞曰:
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恤胤锡羡,拓迹开统。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太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捎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齐緫緫以撙撙,其相胶轕兮,猋骇云迅,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兮,柴虒参差,鱼颉而鸟䀪。翕赫曶霍,雾集而蒙合兮,半散昭烂,粲以成章。
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而翳华芝,驷苍螭兮六素虬,蠖略蕤绥,漓虖幓纚。帅尔阴闭,霅然阳开。腾清霄而轶浮景兮,夫何旟旐郅偈之旖旎也!流星旄以电爥兮,咸翠盖而鸾旗。敦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声駍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遗风。凌高衍之嵱嵸兮,超纡谲之清澄。登椽栾而羾天门兮,驰阊阖而入凌兢。
是时未轃夫甘泉也,乃望通天之绎绎。下阴潜以惨廪兮,上洪纷而相错。直嶢嶢以造天兮,厥高庆而不可乎弥度。平原唐其坛曼兮,列新雉于林薄。攒并闾与茇䒷兮,纷被丽其亡鄂。崇丘陵之駊騀兮,深沟嵚岩而为谷。往往离宫般以相爥兮,封峦石关施靡乎延属。
于是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徊徊以徨徨兮,魂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軮轧而亡垠。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㻞。金人仡仡其承锺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爥兮,垂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崛其独出兮,㨖北极之嶟嶟。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桭。雷郁律于岩窔兮,电儵忽于墙藩。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㒹。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蠛蠓而撇天。
左欃枪而右玄冥兮,前熛阙而后应门。荫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乎昆仑。览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前殿崔巍兮,和氏玲珑。炕浮柱之飞榱兮,神莫莫而扶倾。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骈交错而曼衍兮,㟎𡽁隗乎其相婴。乘云阁而上下兮,纷蒙笼以掍成。曳红采之流离兮,扬翠气之宛延。袭琁室与倾宫兮,若登高眇远,亡国肃虖临渊。
回猋肆其砀骇兮,翍桂椒而郁杼杨。香芬茀以穹隆兮,击薄栌而将荣。芗呹肸以棍批兮,声駍隐而历锺。排玉户而扬金铺兮,发兰蕙与𦲄藭。帷弸彋其拂汨兮,稍暗暗而靓深。阴阳清浊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调琴。般倕弃其剞劂兮,王尔投其钩绳。虽方征侨与偓佺兮,犹彷佛其若梦。
于是事变物化,目骇耳回。盖天子穆然,珍台闲馆,琁题玉英,蜵蜎蠖濩之中。惟夫所以澄心清魂,储精垂恩,感动天地,逆厘三神者;乃搜逑索偶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乎阳灵之宫。靡薜荔而为席兮,折琼枝以为芳。吸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集乎礼神之囿,登乎颂祇之堂。建光耀之长旓兮,昭华覆之威威。攀琁玑而下视兮,行游目乎三危。陈众车于东阬兮,肆玉釱而下驰。漂龙渊而还九垠兮,窥地底而上回。风傱傱而扶辖兮,鸾凤纷其衔蕤。梁弱水之濎溁兮,蹑不周之逶蛇。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亡所眺其清矑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方揽道德之精刚兮,侔神明与之为资。
于是钦柴宗祈,燎薰皇天,皋摇泰壹。举洪颐,树灵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东爥沧海,西耀流沙,北熿幽都,南炀丹厓。玄瓒觩䚧,秬鬯泔淡。肸蠁丰融,懿懿芬芬。炎感黄龙兮,熛讹硕麟。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傧暗蔼兮降清坛,瑞穰穰兮委如山。
于是事毕功弘,回车而归,度三峦兮偈棠黎。天阃决兮地垠开,八荒协兮万国谐。登长平兮雷鼓磕,天声起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
乱曰:崇崇圜丘,隆隐天兮;登降峛崺,单埢垣兮;增宫㠁差,骈嵯峨兮;岭巆嶙峋,洞无厓兮;上天之縡,杳旭卉兮;圣皇穆穆,信厥对兮;徕祇郊禋,神所依兮;徘徊招摇,灵迟迉兮;光辉眩耀,降厥福兮;子子孙孙,长无极兮。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辞曰:
汉成帝时代,有位宾客以我的文章近似司马相如而把我举荐给朝廷。皇上将要到甘泉宫南的泰壹祠和汾阴睢上的后土祠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以求有子继承皇位。我当时正奉召在承明殿等候皇帝的任职诏命。永始四年正月,跟随皇帝从甘泉宫归来,就献上了这篇《甘泉赋》,加以讽喻。那赋辞说:
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恤胤锡羡,拓迹开统。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太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捎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齐緫緫以撙撙,其相胶轕兮,猋骇云迅,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兮,柴虒参差,鱼颉而鸟䀪。翕赫曶霍,雾集而蒙合兮,半散昭烂,粲以成章。
有汉十世,将祀上天,恢复泰壹神祠,祈求天神赐福,以皇帝的名号尊地祈祷于天神。上天赐予的符契同于三皇,树立的功勋囊括五帝。优虑无子,望天神赐福,以扩大伟业;使皇统延续。于是命令百官,选吉日,合良辰,百官排列如群星,运行像天体。命令北斗招摇与太阴呵,让钩陈星从命去掌管兵事。把军垒嘱托给神灵堪舆呵,让它们消灭那作孽多短的精怪恶鬼。八方之神奔驰而来清道护卫呵,个个奋然前行,接踵而上,身着严整的军装。那些蚩尤一样勇武的壮士,佩带干将利剑,手持玉柄大斧阿,跳跃起来乱乱纷纷,奔跑起来脚底生风。部伍集中,密密层层,行列严整呵,队形散开,错综交杂,风起云涌,奋然前行。整队布阵,鱼蜂错杂呵,参参差差,鱼跃鸟飞。集合靠拢,迅疾异常,行阵密布,如云似雾呵,突然散开,盔甲弓箭,光辉闪烁,灿烂多彩。
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而翳华芝,驷苍螭兮六素虬,蠖略蕤绥,漓虖幓纚。帅尔阴闭,霅然阳开。腾清霄而轶浮景兮,夫何旟旐郅偈之旖旎也!流星旄以电爥兮,咸翠盖而鸾旗。敦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声駍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遗风。凌高衍之嵱嵸兮,超纡谲之清澄。登椽栾而羾天门兮,驰阊阖而入凌兢。
于是天子登上凤凰之车呵,上覆华芝伞盖,车驾骏马有黄有白呵,龙腾虎跃,鬃毛飘洒。众神侍卫紧随乘舆奔驰,忽而如乌云聚拢,忽而若阳光四散。乘舆升腾清霄越过浮云呵,那图象装饰的旗幡随风飘扬,何其轻盈柔顺!饰有星文的旗子在上空飞扬有如闪电划过,电光之下翠羽之盖鸾鸟之旗全然清晰可见。上万的骑卒驻扎于中营呵,玉饰的兵车有千辆并列。车声隆隆,前后相接呵,轻快奔驰超过迅雷,胜过疾风。凌越高原与群峰呵,跨过弯路与坦程。登上椽峦山就可到达天门呵,驰过阊阖就进入上苍的高寒之境。
是时未轃夫甘泉也,乃望通天之绎绎。下阴潜以惨廪兮,上洪纷而相错。直嶢嶢以造天兮,厥高庆而不可乎弥度。平原唐其坛曼兮,列新雉于林薄。攒并闾与茇䒷兮,纷被丽其亡鄂。崇丘陵之駊騀兮,深沟嵚岩而为谷。往往离宫般以相爥兮,封峦石关施靡乎延属。
这时,还未达甘泉之宫,眺望于高入云宵的通天之台。台下阴阴森森,顿生寒冷之感呵,台上宏伟错综,光辉灿烂。直立高耸以达天穹,那高度最终无法测量得清。平原广阔无垠呵,辛夷遍生林莽之间。棕榈薄荷丛聚而生,繁茂分披,无边无际。高高的丘陂险而且陡呵,深深的沟壑化为峡谷。离官别馆遍布四方交相辉映呵,封峦观石英观彼此相连,蜿蜒不断。
于是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徊徊以徨徨兮,魂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軮轧而亡垠。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㻞。金人仡仡其承锺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爥兮,垂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崛其独出兮,㨖北极之嶟嶟。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桭。雷郁律于岩窔兮,电儵忽于墙藩。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㒹。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蠛蠓而撇天。
于悬大厦云谲波诡,变幻莫测,巍峨奇巧,叹为奇观。高高举首而仰望呵,令人眼花缭乱,不见顶端。正四周浏览而感到宽敞豁亮呵,指东划西而漫漫无边。只是徘徊忧思,心魂恍惚而且昏乱。凭栏而远眺呵,突然呈现一片山野,崎岖不平而广大无边。甘泉宫翠树青葱碧绿呵,璧玉雕塑的马犀光彩璘璘。雄伟的金人身负着编钟木架呵,浑身金光闪闪,好似龙鳞开张。放出光辉恰如火炬照耀呵,日光辐射更显出火焰炽热。甘泉宫观可与天神居处的悬圃比美呵,同泰壹的威严神明恰好相像。洪台拔地而出呵,冲天峭立,直抵北斗。列星触到它翘起的檐头呵,日月也正经过它的星宇。雷声于宫殿深处低沉轰响呵,电光猝然于墙垣之上闪亮。鬼魅无法攀登呵,爬到半途就得坠落。楼台高出于日月上方的倒影,超越于悬空架起的飞梁呵,上浮于腾空的尘气,直拂于无际的天穹。
左欃枪而右玄冥兮,前熛阙而后应门。荫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乎昆仑。览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前殿崔巍兮,和氏玲珑。炕浮柱之飞榱兮,神莫莫而扶倾。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骈交错而曼衍兮,㟎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zhì)、汾阴后土,以求继嗣(sì),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辞曰:
孝成帝:汉成帝刘骜。相如:司马相如。这句谓当时有人向成帝推荐扬雄,说他的文章和司马相如的文章相似。上:指汉成帝。郊:指祭天。祠:犹祀,指祭地。甘泉:指甘泉宫。秦始皇建甘泉前殿。汉武帝扩建,增通天、高光、迎风诸殿。位于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甘泉山。泰畤:天子祭天之处。汾阴:地名,以在汾水之南而得名。在今山西省万荣县境内。汉武帝时曾在此得宝鼎。后土:指当时天子祭地之处,设在汾阴。继嗣:指皇子。承明庭:即未央宫的承明殿,在当时长安故城内西南角。风:通“讽”。
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恤(xù)胤(yìn)锡羡,拓迹开统。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太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zhǔ)堪舆(yú)以壁垒兮,捎夔(kuí)魖(xū)而抶(chì)獝(yù)狂。八神奔而警跸(bì)兮,振殷辚(lín)而军装。蚩(chī)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齐緫(zǒng)緫以撙(zǔn)撙,其相胶轕(gé)兮,猋(biāo)骇(hài)云迅,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tà)兮,柴虒(sī)参差,鱼颉(jié)而鸟䀪(háng)。翕(xī)赫曶(hū)霍,雾集而蒙合兮,半散昭烂,粲(càn)以成章。
十世:成帝为西汉第十世皇帝。上玄:指天。定泰畤:成帝于建始元年(前)罢甘泉、汾阴之祠。二年,始祭天于长安南郊,祭后土于北郊。后因无子嗣,于永始三年(前)冬诏恢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之祭。故谓“定泰畤”。定,定祭。雍:和顺。休:美。汉武帝以下皆郊天于甘泉泰畤,成帝即位罢甘泉、祭南郊、史谓神不福助,频降灾眚,是逆神之意。今又定祭泰畤,是和顺神之美祥。尊:尊显、尊祀。明号:明神之号。符:符瑞,即天所赐之祥瑞。三皇:谓伏羲、神农、黄帝。这句谓希望能与三皇同符瑞。录:总有。五帝:谓少昊、颛顼、高辛、尧、舜。恤:忧。胤:子嗣。锡:同“赐”。羡:饶,多。拓:推广。统:统绪。当时成帝忧无子嗣,故重又定祭泰畤、后土,希求神明赐福,多生皇子,扩广基业,开启统绪。以上九句说明汉成帝定祭泰畤的目的和希望。历:选。协:合。灵辰:善时。招摇:北斗第七星。泰阴:星名,指岁后三辰。钩陈:星名。在紫微垣内,又谓之极星。当:阻挡。这两句谓诏告招摇与泰阴二星宿,让服使钩陈星阻挡不测之兵。:委托。堪舆:造图宅书之神。壁垒:军营围墙。这里指障碍物。梢、抶:都是击打、驱赶的意思。夔:木石之怪。魖:耗费财物的鬼。獝狂:恶鬼。这两句谓委托堪舆负责设置障碍物,驱赶各种鬼怪。八神:八方之神。警跸:帝王出行时清道,禁止行人来往。振:振奋。殷辚:盛大的样子。军装:谓作军事装饰。蚩尤:古九黎族部落酋长,以凶悍著名。伦:辈。这里以“蚩尤之伦”比喻负责保卫任务的武士。干将:指利剑。秉:持。玉戚;以玉饰柄的斧形武器。飞蒙茸而走陆梁:飞者蒙茸而乱,走者陆梁而跳。形容猛士的勇武捷健。蒙茸,紊乱。陆梁,跳跃的样子。緫緫:众多聚合的样子。撙撙:聚集。胶葛:交错。猋骇云讯:如猋风骇起,如云浪奋迅。方攘:奔离分散。这四句描写人群的聚合离散。骈:并。柴虒、参差:高低、长短不齐之貌。颉䀪:通“颉颃”,忽上忽下之貌。这四句描写队伍的排列变化。翕赫曶霍:开合之貌。雾集蒙合:如雾之集,如气之合。蒙:谓天气下渐。半散:即泮散,分布之状。照烂:光明。章:彩。这四句描写整个出行队伍声势浩大,光辉灿烂。从“于是”至“成章”,叙写出行前各种事项的准备情况。
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而翳(yì)华芝,驷苍螭(chī)兮六素虬(qiú),蠖(huò)略蕤(ruí)绥,漓(lí)虖(hū)幓(sēn)纚(xǐ)。帅尔阴闭,霅(sǎ)然阳开。腾清霄而轶(yì)浮景兮,夫何旟(yú)旐(zhào)郅(zhì)偈(jié)之旖(yǐ)旎(nǐ)也!流星旄(máo)以电爥(zhú)兮,咸翠盖而鸾旗。敦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声駍(pēng)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sà)遗风。凌高衍之嵱(yǒng)嵸(sǒng)兮,超纡(yū)谲(jué)之清澄。登椽栾而羾(gòng)天门兮,驰阊(chāng)阖(hé)而入凌兢(jīng)。
乘舆:皇帝所乘的车。这里代指皇帝。凤皇:指饰以凤凰的车子。皇:同“凰”。翳:隐蔽。华芝:华盖,即车上所建的华伞。螭:传说中的一种龙。虬:传说中的一种无角龙。驷、六:都表示一车所驾之数。驾车的实际是马,这里用铺张想象的写法,非谓真的以龙驾车。蠖略蕤绥:龙行之貌。漓虖幓纚:车饰之貌。这四句铺张描写天子的车乘。帅尔:犹倏忽、忽而。霅然:犹飒然。这两句形容众多的旗帜忽而聚合在一起,仿佛天阴了一样;飒然飘散,又仿佛天晴了一样。腾:升。清霄:天之高处。轶:闪过。浮景:流影。旟:画有鸟隼的旗。旐:画有龟蛇的旗。这里以旟旐代指各种旗帜。郅偈:形容旗杆之状。旖柅:形容旗上飘带的摆动。这两句描写旗帜升腾在高空,闪着流影,旗杆如林,彩带拂动。旄:杆顶斾有旄牛尾的旗。旗幅窄而长,上有星图,随风拂动,则有如星之流、如电之照的景象。翠盖:饰以翠羽的华盖。鸾旗:上绣鸾鸟而编以羽毛的旗。天子出,载在车上先行。敦:与“屯”同,聚意。方:并。玉车:以玉斾车。駍隐:形容车声大而盛。陆离:参差错综。轻:快。馺:指接连不断。遗风:余响。陵:登上。高衍:高广之地。嵱嵸:山峰众多之貌。超:过。纡谲:曲折。这两句写车驾登上高原,在曲折清澄的大道上行进。椽栾:甘泉南山。羾:至。天门:形容其地势极高。阊阖:天门名。凌兢:指高险而令人恐惧之地。这两句描写车驾在高险的椽栾山上行进的情况。
是时未轃(zhēn)夫甘泉也,乃望通天之绎绎。下阴潜以惨廪(lǐn)兮,上洪纷而相错。直嶢(yáo)嶢以造天兮,厥高庆而不可乎弥度。平原唐其坛曼兮,列新雉(zhì)于林薄。攒并闾(lǘ)与茇(bá)䒷(kuò)兮,纷被丽其亡鄂。崇丘陵之駊(pǒ)騀(wǒ)兮,深沟嵚(qīn)岩而为谷。往往离宫般(pán)以相爥兮,封峦石关施靡(mí)乎延属。
轃:与“臻”同,至的意思。通天:台名。绎绎:相连。这两句谓当时虽未到达甘泉,但已遥遥望见甘泉宫的通天台。阴潜:阴深。惨廪:寒凉。洪纷:大而乱杂。这两句描写从远处下瞧和上望通天台所见的情景。峣峣:高。造:至。庆:语助词。疆:同“强”。这两句谓通天台高入云天,不可度量。唐:形容广大。坛曼:无边之意。新雉:即辛夷,一种大树,枝叶都有香味。雉:同“薙”。薄:草丛生处。攒:聚。并闾:棕榈树。茇䒷:草名。被丽:披散。亡鄂:无边。这四句描写平原上的景色。崇:高。駊騀:高大。嵚岩:深险。这两句描写丘陵和山谷。往往:处处。离宫:古代帝王于正式宫殿之外别筑的宫室,以供随时游处。般:连接。相烛:相照,相映。封峦、石关:均为宫名。施靡:相及。属:连。
于是大厦云谲(jué)波诡,嶊(zuǐ)嶉(zuī)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xuàn)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chǎng)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徊徊以徨徨兮,魂眇眇而昏乱。据軨(líng)轩而周流兮,忽軮(yǎng)轧而亡垠(yín)。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lín)㻞(bīn)。金人仡(yǐ)仡其承锺虡(jù)兮,嵌(qiàn)岩岩其龙鳞。扬光曜(yào)之燎爥(zhú)兮,垂景炎之炘(xīn)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崛其独出兮,㨖(zhì)北极之嶟(zūn)嶟。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yāng)桭(chén)。雷郁律于岩窔(yào)兮,电儵(shū)忽于墙藩。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㒹(diān)。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蠛(miè)蠓(měng)而撇天。
大夏:即大厦。云谲波诡:形容厦屋结构奇巧多变。嶊嶉:高大雄伟之貌。观:观阙。这两句概述甘宫泉的外观。挢:举。冥眴:看不清。这两句写宫殿的高峻。浏滥:即浏览。弘惝:高大。漫漫:形容其长。这两句写其长大。回回、徨徨:都形容宫殿里头的空廓。眇眇:形容其深幽。这两句谓宫殿里头空廓深博,使人感到神魂迷乱。軨轩:格棂栏杆。周流:周视。忽:隐隐忽忽。軮轧:广大。这两句写凭栏仔细观览,目不暇接。玉树:武帝时集众宝所作之树,以玉为叶,植于前庭。壁:同“璧”。壁马犀:用璧玉饰作的马和犀。瞵㻞:纹理光洁。仡仡:勇健。钟虡:悬挂编钟的架子。嵌岩岩:开张。龙鳞:似龙之鳞。言其鳞甲开张,像真龙之形。燎烛:树于庭中的大烛。乘:升。景:大。炘炘炘:光明。这两句谓庭中的大烛扬着光曜,火炎升腾,光明灿烂。县圃:神仙所居之境。也是庭中模拟所建。泰壹:天帝。洪台:高台。掘:特出。㨖:至。嶟嶟:竦峭。列宿:模制的天上群星。施:延。荣:屋檐两端上翘的部分,即飞檐。经:经行。柍桭:屋檐中部。郁律:雷声。倏忽:疾。倒景:即倒影。飞梁:浮道之桥。绝:度。蠛蠓:浮气。撇:拂。
左欃(chán)枪而右玄冥兮,前熛(piāo)阙(quē)而后应门。荫西海与幽都兮,涌醴(lǐ)汩(gǔ)以生川。蛟龙连蜷于东厓(yá)兮,白虎敦圉(yǔ)乎昆仑。览樛(jiū)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前殿崔巍(wēi)兮,和氏玲珑。炕(kàng)浮柱之飞榱(cuī)兮,神莫莫而扶倾。闶(kāng)阆(làng)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zhēng)嵘(róng)。骈(pián)交错而曼衍兮,㟎(tu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