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其三 校镌七十二芙蓉词成,上合肥龚先生,用陈其年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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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堪悲,不数江东,二陆三张。况词追屈宋,哀吟入破,年惭终贾,苦调摧藏。

清泪如铅,春愁似水,难博欢娱醉一场。堪怜处,恰花开蜀缬,鬓点吴霜。

休嫌犊鼻凄凉。愿击碎、胡琴去故乡。忽传来好句,恍闻凤吹,携归清响,宛奏霓裳。

坐炙鹅筝,閒排雁柱,红豆斜拖与绿杨。求益耳,虑买丝难绣,且缀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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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釚

徐釚

徐釚(qiú )(1636~1708)清代词人。字电发,号虹亭、鞠庄、拙存,晚号枫江渔父。吴江(今属江苏苏州)人。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入史馆纂修明史。因忤权贵,二十五年归里后,东入浙闽,历江右,三至南粤,一至中州。游历所至与名流雅士相题咏。康熙皇帝南巡,两次赐御书,诏原官起用,不肯就。卒年七十三。 136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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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湘东驿遵陆至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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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
吠犬过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
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
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

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
我从黄花渡登岸后直接就踏上了去芦溪的路程,过了萍乡之后,路面渐渐低平。

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
村子错落有致,时不时听到有鸡鸣狗叫声传入耳中;出生不久的小鹅和小鸭在河两岸悠闲觅食。

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
如丝细雨绵绵而下沾湿行人衣,田地间青绿的秧苗齐整整地就好像是谁用剪刀修剪过一样。

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
这里的风土人情跟湖南很相似,谷雨过后,处处都是犁铧翻土的农耕景象。

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

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

丝缫(sāo)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
丝缫:这里是形容细雨如丝。

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

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
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
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
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

  查慎行的这首七言律诗,语言清新、明快、简洁、质朴;寓意率真、自然流畅,无引经据典,读来倍感亲切;采取以景入诗,借景寓情的手法,对眼前所见景物信手拈来,无不称妙;本诗是极富诗情画意的佳作,诗中有画,画里藏诗;中二联对仗工整,又自然流畅,毫无雕琢之感,更是令人拍案称奇!

  题目“湘东驿遵陆至芦溪”,说的是仲春时分,诗人自“湘东驿”的“黄花渡”下船后经陆路到达芦溪后所看到的景象。“遵陆”,指沿着陆路,走陆路。“驿”,古代供传递官府文书的人和过往官员中途换马或歇宿的地方;“湘东驿”,即是湘东(今湘东区,距萍乡城约40里)的“黄花渡”。芦溪,清朝时的一个镇子,位于萍乡东部。现为芦溪县;从题目上来看,诗人开门见山地就把此次要写的范围锁定在萍乡到芦溪这一段路上的见闻。诗人为什么要锁定写这一路上的见闻?是什么引发了他如此高的兴致?具体要表达什么?他又要向世人与后人传递着什么信息呢?这不由得使我对他这首诗后面的内容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

  首联“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萍乡,当时称萍乡县(即现在的江西省萍乡市)。开头两句平白如话,衔接自然,因为从湘东到萍乡不是他要写的重点,所以就一笔带过,手法娴熟,真是叶落无痕,风过无声!此句大意是:“我从黄花渡登岸后直接就踏上了去芦溪的路程,过了萍乡之后,路面渐渐低平”。这里要说明的是,萍乡是在湘东与芦溪之间,地势略高于两地,萍乡的水的流向在我们当地叫“两边倒”,一边水往西经湘东流入湘江,另一边的水往东经芦溪流入赣江。正好是一东一西,故称“两边倒”。同一时代的萍乡知县胥绳武也有竹枝词为证:“东去江西写官板,西下湘东装倒划。中五十里船不到,满路桐油兼苎麻”,“中五十里船不到”,说的就是萍乡到芦溪这一段路没得船坐,只有步行。因此就有初白先生的“行过萍乡路渐低”和胥绳武的“中五十里船不到”就相互印证。

  颌联“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这是诗人所见到的最富有生机的景状之一。他边走边听边看:“村子错落有致,时不时听到有鸡鸣狗叫声传入耳中,是那么的熟悉;河岸上绿草绒绒,看到的是出生不久的小鹅和小鸭在河两岸悠闲觅食,又是如此的恬静”。这两句反映的是康熙年间人民历经战乱后②生活逐步稳定,社会经济日渐繁荣的实情。更是一幅典型的江南水乡田园风景画。

  “吠犬鸣鸡”侧耳听,“乳鹅新鸭”细一看,通过不同的感官,感受到一派祥和平静、清鲜的生活气息。后一句从新生命的勃勃生机中暗示着一个历经战乱后生产发展、人民生活稳定的社会的来到,

  从“乳鹅新鸭”可以看出诗人对江南水乡的欣赏与赞美。作为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又博览群书的查慎行来说,对于国家的现况他是知道的,人民生活刚刚稳定他也是了解的。一个“乳”字和“新”字就足已表达了他对战乱后的社会重建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也才有了诗人面对这江南美好风光,借物寓情,赋诗吟唱的这份闲情逸致。

  “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缫,煮茧抽丝,这里的丝缫比作春雨,说春雨下得象蚕丝那样银丝缕缕、绵绵不断。上联写的是动物,犬与鸡,鹅与鸭;此联写的是自然现象和植物。进一步展现江南水乡的特点。“春雨密密细细而下,宛如缕缕银丝在你眼前飘动,给人以清凉和舒适的感受。一场春雨过后,水田里的水也蓄满了,禾苗长势喜人,禾苗的高度几乎与水面平齐,青绿的秧苗齐整整地就好象是谁用剪刀修剪过一样,清亮悦目。”。雨如丝缫,秧如刀剪,这两个比喻煞是贴切。原来是这里的优雅、迷人的景致引发了诗人的浓厚兴致,我不得不赞叹诗人对身边事物观察的细心程度,又心悦诚服的感叹诗人表达事物的精确到位。

  “犹与湖南风土似,春深无处不耕犁”,湖南,紧临湘东,在萍乡的西部。萍乡与湖南均属楚地,风俗极为接近。全诗前三联都是写景,唯尾联才得出结论,指出此处的风俗习惯、气候与湖南近似。即使是现在,湖南人都还在称呼江西人为“老表”。这两句写出了诗人所感:谷雨过后,处处桃红柳绿,犁铧翻土的农耕景象。牛在画中走,人在画里游,把江南水乡的农耕景象勾勒得栩栩如生,诗中没说一个牛字,也没点一个人字,但读来就是牛耕在田、人声鼎沸热闹场景,好一幅如诗如梦的江南春耕图!果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读来感同身受,过目难忘。叫人不得不赞叹初白先生的高超手法。

  古代诗人经常游览山水、写景言志,写景诗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占了较大的比例。一般来说,写景诗往往塑造形象,或者勾勒意境,或者用衬托、对比的手法,或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查慎行在这首诗里用的是白描手法,诗的中间两联对仗工整,语言清新、明快、简洁、质朴。“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两联堪称妙对。同时还传递着诗人的情感,他希望看到的而恰恰又正好被他看到的画面,为了表达这种激动的情感,诗人就通过描写景物来抒发感情。

  清朝初期诗人多学唐,查慎行崛起后,兼学唐宋,成为清初效法宋诗最有成就的作者。对诗坛影响极大。难怪赵翼在《瓯北诗话》里说:“梅村(吴伟业)③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查初白才气开展,工力纯熟”,“要其功力之深,则香山④、放翁⑤后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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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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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并作这篇文章来致祭: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唉!你生在浙江,却葬在此地,远离我们的故乡七百里了;当时你即使做梦、幻想,也怎会知道这里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虽然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我幼年时跟从老师诵读四书五经,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爱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一旦长大成人,你立即亲身来实践。唉!要是你不懂得经书,也许未必会像这样苦守贞节。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我捉蟋蟀,你紧跟我捋袖伸臂,抢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们。今天我收殓你的尸体,给你安葬,而当年的种种情景,却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九岁时,在书房里休息,你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共同温习《诗经》中的《缁衣》一章;刚好老师开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禁微笑起来,连声“啧啧”称赞。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还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去广西,你牵住我的衣裳,悲伤痛哭。过了三年,我考中进士,衣锦还乡,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瞪着眼相视而笑,记不得当时话是从哪里说起,大概是说了些在京城考进士的经过情况以及报信人来得早、晚等等吧。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却。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你已不在人间了,那么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的了。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书事务,期待你去办理。我曾经以为妇女中很少明白经书的意义、熟识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并非不够温柔和顺,但在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从你回家后,虽然我为你而悲伤,对我自己来说却很高兴。我又比你年长四岁,或许像世间通常那样年长的先死,那就可以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却没有想到你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听、探望病情,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后来虽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半卧半起,感到没有什么好取乐消遣;你来到我的床前,讲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惊奇的故事,给我带来一些欢乐。唉!自今以后,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你的病,我相信医师的话以为不要紧,所以才远游去扬州。你又怕我心中忧虑,不让别人来给我报信。直到病已垂危时,母亲问你:“盼望哥哥回来吗?”,你才勉强答应说:“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梦见你来诀别,心知这是不吉祥的,急忙飞舟渡江赶回家。果然,我于未时到家,而你已在辰时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余温,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大概你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诀别,那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即使出外,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则就没有相见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见到你;而死后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以及能相见还是不能相见,终究是难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么我将终身抱着这无穷的遗恨,天啊!人啊!竟然这样完了吗!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你的诗,我已经付印了;你的女儿,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写了传记;只有你的墓穴,还没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但是江广河深,势难将你归葬到祖坟,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而把你安葬在这里,以便于祭奠扫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儿阿印,在下面还有两个坟墓,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旷辽阔,朝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栖霞山;风风雨雨,清晨黄昏,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精魂有了伴侣,当不致于感到孤独寂寞。可怜的是,我自从戊寅年读了你写的哭侄诗后,至今没有儿子;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在你死后出生,才只有一周岁。我虽因母亲健全而不敢说自己老,但齿牙摇动,头发已秃,自己心里知道,在这人世间尚能活几天?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也没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后由谁来埋葬呢?你如果死后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听不到你回话,祭你又看不到你来享食。纸钱的灰烬飞扬着,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乾(qián)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diàn)以文曰:
  乾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的年号(1736—1795)。丁亥:纪年的干支;乾隆丁亥,即公元1767年。素文:名机,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生,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卒,得四十岁。上元:旧县名。761(唐肃宗李亨上元二年)置。在今南京市。羊山:在南京市东。奠:祭献。

  呜呼!汝(rǔ)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jī)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yē)
  汝:你。浙:浙江省。斯:此,这里。指羊山。吾乡:袁枚的枚乡,在浙江钱塘(今杭州市)。觭梦:这里是做梦的意思。觭,得。语出《周礼·春官太卜》:“太卜滨三梦之法,二曰觭梦。”宁知:怎么知道。归骨所:指葬地。耶:语气词,表疑问。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pǐ)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cī)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jù)(gōng)(dǎo)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以:因为。一念之贞:一时信念中的贞节观。贞,封建礼教对女子的一种要求。忠诚地附属于丈夫(包括仅在名义上确定关系而实际上未结婚的丈夫),不管其情况如何,都要从一而终,这种信念和行为称之为“贞”。遇人仳(痞)离: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终被离弃。遇人,是“遇人不淑”的略文。淑,善。仳离,分离。特指妇女被丈夫遗弃。孤危:孤单困苦。托落:即落拓,失意无聊。存:注定。这句说:虽然审你命中注定,实际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结果。累:连累;使之受罪。未尝:义同“未始”,这里不作“未曾”解。过:过失。授经:这里同“受经”,指读儒家的“四书五经”。封建社会里,儿童时就开始受这种教育。授,古亦同“受”。差肩而坐:谓兄妹并肩坐在一起。二人年龄有大小,所以肩膀高低不一。节义事:指封建社会里妇女单方面、无条件地忠于丈夫的事例。遽:骤然,立即。躬:身体。引早为“亲自”。蹈:踏,踩。“实行”。这句说:一到长大成人,你马上亲身实践了它。使:如果。《诗》、《书》:《诗经》、《尚书》。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经”。艰贞:困苦而又坚决。若是:如此。

  余捉蟋(xī)(shuài),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jiāng),同临其穴(xué)。今予殓(liàn)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jǐng)然赴目。予九岁,憩(qì)书斋(zhāi),汝梳双髻(jì),披单缣(jiān)来,温《缁(zī)衣》一章;适先生奓(zhà)户入,闻两童子音琅(láng)琅然,不觉莞(wǎn)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yuè)行,汝掎(jǐ)裳悲恸(tòng)。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chēng)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suǒ)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yīng),思之凄梗(gěng),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yī)(ní)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出其间:出现在捉蟋蟀的地方。虫:指前文中的蟋蟀。僵:指死亡。同临其穴:一同来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边。殓:收殓。葬前给尸体穿衣、下棺。憬然赴目:清醒地来到眼前。憬然,醒悟的样子。憩:休息。书斋:书房。双髻:挽束在头顶上的两个辫丫。古代女孩子的发式。单缣(坚jiān):这里指用缣制成的单层衣衫。缣,双丝织成的细绢。温:温习。《缁衣》:《诗经·郑风》篇名。缁,黑色。一章:《诗经》中诗凡一段称之为一章。适:刚好。奓户:开门。琅琅然:清脆流畅的样子。形容读书声。莞尔:微笑貌。则则:犹“啧啧”,赞叹声。望日:阴历每月十五,日月相对,月亮圆满,所以称为“望日”。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后泛指墓地。弱冠:意思是男子到了他举行冠礼(正式承认他是个成年人)。弱,名词。冠,动词。后因以“弱冠”表示男子进入成年期的年龄。粤行:到广东去。粤,广东省的简称。掎:拉住。恸痛:痛哭。逾:越,经过。披宫锦:指袁枚于1738年(乾隆三年)考中进士,选授翰林院庶吉士,请假南归省亲的事。宫锦,宫廷作坊特制的丝织品。这里指用这种锦制成的宫袍。因唐代李白曾待诏翰林,着宫锦袍,后世遂用以称翰林的朝服。厢:边屋。案:狭长的桌子。瞠视而笑:瞪眼看着笑,形容惊喜激动的情状。长安:汉、唐旧都,即今西安市。函使:递送信件的人。唐时新进士及第,以泥金书帖,报登科之喜。此指传报录取消息的人,俗称“报子”。云尔:如此如此罢了。凡此琐琐:所有这些细小琐碎的事。填膺:充满胸怀。凄梗:悲伤凄切,心头像堵塞了一样。历历:清晰得一一可数的样子。逼取便逝:真要接近它|把握它,它就消失了。嫛婗:婴儿。这里引申为儿时。罗缕纪存:排成一条一条,记录下来保存着。罗缕,也作“(尔见)褛”。可再:可以再有第二次。印证:指袁枚的母亲章氏。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shùn)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ān)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yì),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zhǎng)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义绝:断绝情宜。这里指离婚。阿奶:指袁枚的母亲章氏。文墨:有关文字方面的事务。眣:这个字的正确写法是“(目矢)”,即用眼色示意。这里作“期望”解。尝:曾经。明经义:明白儒家经典的含义。谙雅故:了解古书古事,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语出《汉书·叙传》:“函雅故,通古今。”谙,熟闻熟知。这句意思说:你嫂嫂(指袁枚的妻子王氏)不是不好,但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婉嫕:温柔和顺。出《晋书·武悼杨皇后传》:“婉嫕有妇德。”长:年纪大。身后:死后的一应事务。先予以去: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chài),犹尚殗(yè)(dié),无所娱遣(qiǎn);汝来床前,为说稗(bài)官野史可喜可愕(è)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绞宵:整夜。剌探:打听、探望。小差:病情稍有好转。差,同“瘥”。殗殜病得不太厉害,但还没有痊愈。娱遣:消遣。稗官野史:指私人编定的笔记、小说之类的历史记载,与官方编号的“正史”相对而言。《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据说,西周高有掌管收录街谈巷议的官职,称为稗官,稗是碎米。稗官,取琐碎之义,即小官。愕:惊骇。聊资:绝代:姑且作为一时的快乐。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qī)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chuò)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qiǎng)应曰:“诺(nuò)。”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míng),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吊:凭吊,游览。这句意思说:对于你的病,我因相信了医师所说“不要紧”的话。方才远游扬州。虑戚吾心:顾虑着怕我心里难过。戚,忧愁。阴人走报:阻止别人报急讯。走,跑。绵惙:病势危险。强:勉强。诺:表示同意的答语,犹言“好”。诀:诀别。袁枚有哭妹诗:“魂孤通梦速,江阔送终迟。”自注:“得信前一夕,梦与妹如平生欢。”果:果真。未时:相当下午一至三时。辰时:相当于上午七时至九时。支:同“肢”。一目示瞑:一只眼睛没有闭紧。这句说:你还在忍受着死亡的痛苦,等我回来见面。盖:发语词,表原因。几许:多少。知闻:听取,知道。共汝筹画:和你一起商量,安排。已矣:完了。又卒难明:最终又难以明白。卒,终于。天乎人乎:有史以来强烈时的呼唤,表示极端悲痛。这句说:然而就这样带着无穷的憾恨而终于完了啊!

  汝之诗,吾已付梓(zǐ);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zhuàn);惟汝之窀(zhūn)(xī),尚未谋耳。先茔(yíng)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zàng),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jì)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zhǒng):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miǎo),南望原隰(xí),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jī)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wù)(yín)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zu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付梓付印。梓,树名。这里指印刷书籍用的雕板。素文的遗稿,附印在袁枚的《小仓山房全集》中,题为《素文女子遗稿》。袁枚为了它写了跋文。代嫁: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传:即《女弟素文传》。窀穸:墓穴。先茔:祖先的墓地。江广河深:言地理阻隔,交通不便。冢:坟墓。阿爷:袁枚的父亲袁滨,曾在各地为幕僚,于袁枚三十三岁时去世。侍者:这里指妾。阿兄:袁枚自称。陶氏:作者的妾。亳州人,工棋善绣。旷渺:空旷辽阔。望:对着。原隰:平广的代地。高而平的地叫原,低下而潮湿的地为隰。栖霞:山名。一名摄山。在南京市东。风雨:泛指各种气候。晨昏:指一天到晚。羁魂:飘荡在他乡的魂魄。男:儿子。袁枚于1758年(乾隆二十三年)丧子。他的兄弟曾为此写过两首五言律诗,题为《民兄得了不举》。这就是文所说的“哭侄诗“。袁枚写这篇祭文的时候还没有儿子。再后两年,至六十三岁,其妾钟氏才生了一个儿子,名阿迟。两女:袁枚的双生女儿。也是钟氏所生。牙牙:小孩学话的声音。这里说两个女儿还很幼小。周晬:周岁。亲在未敢言老:封建孝道规定,凡父母长辈在世,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说老。否则既不尊敬,又容易使年迈的长辈惊怵于已近死亡。齿危:牙齿摇摇欲坠。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袁枚的堂弟袁树,字东芗,号芗亭,小名阿品,由进士任河南正阳县县令。当时也没有子女。九族:指高祖、曾祖、祖父、父亲、本身、儿子、孙子、曾孙和玄孙。这里指血缘关系较近的许多宗属。无可继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按,专指男性。可能:犹言“能否”。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shuò)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lǚ)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纸灰:锡箔、纸钱等焚烧后的灰烬。朔风野大:旷野上,北风显得更大。《诗经郑风》中的名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袁枚是“性灵说”的倡导者,主张为文要有“真情”。其文别具特色,善于描写景物,叙事记人。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内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为后人传诵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却不拘格式,写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为后人传诵。

  袁素文名机,素文是她的字,1720年(清康熙五十九年)生。她容貌出众,“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端丽为女兄弟冠”,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袁素文又“幼好读书”,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因此很会作诗。在她未满一周岁时,其父曾仗义救助亡友衡阳县令高清的妻儿,为高清平反了其生前一起因库亏而入狱的冤案。高清的胞弟高八为此感激涕零,表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儿,就与袁素文婚配,以示报答袁家大恩。不久高八生了个儿子,于是送来金锁作为聘礼,这场指腹婚事就这样正式确定下来。可是当双方成年后,男方却只字不提嫁娶之事,直到1742年(乾隆七年)袁素文二十三岁时,高八突然捎来书信说,因为儿子有病不宜结婚,希望解除婚约。由于袁素文自幼深受封建礼教毒害,“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所以听到男方要解除婚约,就手持金锁哭泣不止,终日绝食。不久高八病死,高清的儿子高继祖特来说明真相,原来高八之子高绎祖并非有病,而是“有禽兽行”,并且屡教不改,其父怕以怨报德,才托言儿子有病解约。可是袁素文为了固守旧礼教的“一念之贞”,竟不顾日后痛苦,仍坚持嫁给高八之子,一时被誉为所谓“贞妇”。

  袁家家境虽然一般,但因为家学渊源,注重读书,请了教师在家指导袁枚,对待女儿也一样,所以素文自幼随哥哥上课。她很喜爱读书,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很会作诗,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她容貌出众,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尤其是她的脾性温柔,待人贤淑有礼,是出名的淑女。

  二十五岁时,才貌双全的素文嫁到了如皋高家。婚后,素文孝敬公婆,深得公婆喜爱。可是高八之子绎祖,个头矮小,驼背斜眼,长相十分丑陋,而且品行极为恶劣。他性情暴戾,行为轻佻,整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看到书卷就发怒,把她的诗稿烧毁,不准妻子读书和做针线,袁素文从此不再敢作诗,也不敢缝纫。他为了外出嫖妓,卖尽家产后又向袁素文逼索嫁妆,不答应就拳打脚踢,有时还用火烧灼袁素文,婆婆前来救护,他连母亲一起殴打,甚至把他母亲的牙齿都打下来了。就这样的虐待,素文还是一一忍受下来,在高家委曲求全,恪守妇道。后来,高绎祖聚赌输了很多钱,竟要卖掉袁素文抵债。她被逼无奈,逃到尼姑庵,看到无路可走了,才请人通知了娘家。袁父接到书信,心痛欲裂,当即赶到如皋告到官府,判决离婚后,他把女儿和她的女儿阿印领回了杭州老家。那年素文二十九岁,结婚才不过四年。

  袁素文回到娘家以后,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长,另一方面还惦念着婆母,经常寄赠衣食问安。三年后袁枚定居南京随园,素文也随着全家一起迁徙。由于婚姻极不美满,心灵上受到的创伤,她除了读书作诗自我安慰外,终日都闷闷不乐,生了病也不愿求医,终于在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病死,年仅39岁。

  袁枚在《哭三妹五十韵》里写道:“彩凤从鸦逐,红兰受雪欺。”“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袁素文这位贤淑的才女,由于受封建礼教毒害太深,所以导致了这场催人下泪的婚姻悲剧。她从“淑女”到“贤妇”,结果却差一点成了被卖掉的“弃妇”,并因此过早离开人世,这是与她自幼深受封建礼教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袁枚作为她的兄长,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在《祭妹文》中说:“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这种无可奈何的叹息,正是一种既沉痛又委婉的控诉。 袁素文留在人间的,除了一个悲婉的故事,还有就是一本著作《素文女子遗稿》。

  《祭妹文》构思精巧,别巨匠心,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从素文墓地入笔到病根祸源的交代,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从胞妹送哥眼泪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归返,从侍奉母亲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从素文之死到后事料理,情节层层推进,感情波起浪涌,叙事历历可见,抒情句句见心,文情并茂,浑然一体。

  文章起笔交待亡妹所葬之地、祭奠时间,祭者身份等,紧接着“呜呼”一转,直呼亡妹,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的悲怆基调。接着,简洁叙述妹妹的死因:“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意为素文早亡其根源是少年时常听先生授经,“爱听古人节义事”,说明是封建诗书的腐朽观念侵害了素文,使她饱受苦难,英年早逝。

  接下来,作者追忆与素文共度的难忘时光。童年相伴读书,“差肩而坐”,温馨之情溢于言表;同捉蟋蟀,同葬蟋蟀,则体现了妹妹性情温厚善良。其描述真实生动,一个天真活泼善良的孩童突现于眼前。这原本不为奇,妙就妙在作者把追忆与现实联系起来,当年兄妹同葬蟋蟀,后来孤兄独葬亡妹,物换星移,昨是今非,让作者潸然泪下。年长些时,袁枚远行广西,妹妹不忍哥哥分离,掎裳拽衣,放声大哭。当年有妹送兄行,后来唯独兄送妹归,令作者十分伤痛。袁枚考中进士,衣锦还家,妹妹惊喜万分,扶案而出,家人瞠视而笑。妹妹为哥哥中考得官而欣喜之情,和盘托出,手足之情可见一斑。往日种种琐事,历历如在作者眼前。“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几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时光不可倒流,昔日也不再重来了。

  随后,记妹妹归返母家的种种情形:服侍母亲;治办文墨;袁枚染病在床,妹妹终宵刺探,还想方设法让哥哥高兴,兄妹感情深厚。

  而后,记妹妹病危和亡逝的情况。素文病入膏肓,大限将至,但不让人给哥哥报信,以宽兄长之心。忍死待兄归,然而终等不及哥哥归来含憾而终,死不瞑目。“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袁枚已预感不祥,急赶归家,在妹妹逝去几小时后才赶到家中,其时素文四肢尚温,却未能与妹妹说上一句心中话,只怪自己轻信医言,远吊扬州,自责之情溢于言表。一句“呜呼痛哉”,把对亡妹的思念、同情、内疚、哀痛统统浓缩在伤心欲绝的悲叹中。

  最后,简述妹妹亡后料理事宜。并随感而发:“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末段,作者把视线拉回到眼前,回到祭奠的暮地。“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十分凄切哀伤。“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对妹妹的怀念和挚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袁枚将整篇文章写得有灵性又不事雕琢。作者在回忆童年与妹妹同度的琐事时,信手拈来,清灵隽妙;悲悼亲人的遽然长逝时,又字字玑珠,句句血泪,真挚动人,感人肺腑。他在叙事中寄寓哀痛,行文中饱含真情,同时还穿插些许景物描绘,从而使痛惜、哀伤、悔恨、无可奈何之情有机地揉和在一起,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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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征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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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是北直隶容城人。少年时风流倜傥,喜欢奇特的节操,同时又居家的言行诚恳而美好;自负有着经世之略,常常想要建立显赫的功业,而又不愿勉强出来做官。十七岁,在万历二十八年考顺天乡试考中。在这之前,高攀龙、顾宪成在东林讲学,海内有名节的士大夫常常追随他们。到了天启初年,逆贼魏忠贤把持朝政,贪官污吏争相巴结他成为他的门下走狗,而又把东林诸君子为看做是朋党。由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先后死在东厂监狱,祸事连坐到亲人朋友。而孙奇逢偏和定兴的鹿正、张果中尽力地设法救助,死难诸公最终有赖他们才得以寻回遗体,这就是世间所传“范阳三烈士”。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在这时,孙承宗凭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的身份负责蓟、辽两地的军事事务,孙奇逢的朋友归安(地名)的茅元仪和鹿正的儿子子善继都在孙承宗幕府。孙奇逢悄悄给孙承宗上书,承宗用军事名义上疏请求进京见驾。魏忠贤很害怕,绕着皇帝御床哭泣,最后用严厉旨意把承宗截留在半路不得回京。而世人由于这个事情更加看重孙奇逢的大义。御史和巡抚都交相上疏推荐孙奇逢出来做官,但孙奇逢不愿做,孙承宗想上疏请用职方的官位来起用孙奇逢辅佐军事,让茅元仪先出来做官,孙奇逢也不答应。后来京城管辖的地区内盗贼多次骚动,容城危困,于是孙奇逢带着全家进入易州五公山隐居,他的门生亲故跟着以保护他的多达几百家,孙奇逢制定规程部署防守,同时又不停地读书教化。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到了清朝时代,官府用国子祭酒的官职来征召他,有关部门敦促他,最后他还是坚决推辞。后来搬家到新安,已经渡过河(黄河?),留住在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把夏峰田庐奉送给他,他接受了并率领子弟耕种,四方来求学的人,愿留下来的人,也授给田地让他耕种,他所居住的地方于是成为了村落。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孙奇逢开始和鹿善继讲学,把陆九渊王阳明的学说作为宗旨,到了晚年,就融会贯通朱熹的学说。他修身一定刻苦磨练,守父母的丧期,是率领兄弟在墓旁建草庐居住共六年。无论贤能愚笨的人,如果来问学,必定用性之所近来启发他,使他自己努力做好日常之事。他对人从来不摆架子,即使是兵卒工人商人农夫牧童,也一定会诚心对待,由于这样天下闻名,却没有谁嫉妒他。正值杨涟、左光斗受难时,大家都为孙奇逢感到危急,而魏忠贤身边的人都是京师附近的人,向来敬重孙奇逢的品质德行,全都悄悄为他留有余地不过分追逼。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清朝取代大明以后,各位名士都想硬要孙奇逢出来做些事情,平凉的胡廷佐说:“人各有志,他自己乐于享受隐居闲散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他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呢(估计他们是想反清复明)?”在夏峰居住了二十五年后,死了,享年九十二岁。黄河两岸的学者,逢年过节就在百泉书院奉祀孙奇逢,而容城的同刘因、杨继盛一起祭祀,保定的同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忆起在学宫祭祀,天下无论知与不知,皆称孙奇逢为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赞(一种文体)说:我的哥哥百川从夏峰的学者那里听说,孙奇逢曾经对人说:“我开始自己料想与杨涟、左光斗诸贤是一样的命运(即下狱被害),待到后来经历离乱,能进入死亡的次数有好几次,然而最终还是安然无恙,因此学贵知命而不惑。”孙奇逢论学的书很多,他的品质操行,学者们都记述了,所以这里就不再讲了,而单单记述他那些分明的大行。正当高阳孙承宪把军事委托给孙奇逢,他尽力推辞不去担任,大家都认为这很可惜,而孙承宪两次被起用两次被罢免,到头来无所成功,《易》所说的“介于石,不终日”,大概就是这样吧。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少元(tì)(tǎng),好奇节,而内行笃(dǔ)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hè)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及天启初,逆奄(yǎn)魏忠贤得政,叨秽(huì)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miào)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孙征君:孙奇逢,字启泰,一字钟元,明清之际学者,明亡后隐居,清廷屡征不出,与黄宗羲、李颙并称三大儒,著有《理学宗传》、《夏峰先生集》等。征君称朝廷征聘不出的隐士为“征君”,“又称“征士”。北直:即北直隶。旧称直属国都的地区为直隶。明代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以直属北京的地区为北直隶,直属“留都”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北直隶包括今北京、天津及河北大部、河南、山东小部地区。容城:今河北省容城县。元傥:豪放洒脱。内行:居家的言行。笃修:诚恳而美好。著功烈:行显赫的功业。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明代万历年间(—)进士,天启年间(—)因反对魏忠贤被革职,讲学无锡东林书院,为东林党领袖之一,后魏忠贤派人前往抓捕,投水而死。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后被革职,与高攀龙等同讲学于东林书院,世称“高顾”,亦为东林党领袖之一。名义:名节。叨“通“饕”,贪焚。叨秽者:指贪官污吏。杨涟:字文儒,号大中,应山(今湖北省应山县)人,曾上疏数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被逮下狱,死于狱中。左光斗:字遗直,号浮丘,年(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官至左佥都御史。天启年间(—)为魏忠贤所害,死于狱中,追谥忠毅。魏大中:字孔时,嘉善(今浙江省嘉善县)人,因疏劾魏忠贤下狱,死狱中。缪昌期:字当时,江阴(今江苏省江阴县)人,为魏党诬陷被捕,死于狱中。鹿正:明末文学家鹿善继之父,定兴(今河北省定兴县)人。曾倾家营救杨涟、左光斗,时称鹿太公。张果中:字子度,新城(今河北省新城县)人。杨涟、左光斗入狱后,孙奇逢、鹿正及张果中商议,募捐得数千金,入京营救,杨、左死狱中,营救未成。后周顺昌被捕,孙奇逢又筹金数百加以营救,周顺昌死,孙奇逢就以筹金为他办丧事。范阳:古郡名,辖区相当今北京大部,及天津、河北保定部分地区。容城、定兴、新城俱属古范阳郡。烈士:古时指有志功业,壮怀激烈之士为烈士,与今义不同。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jì)、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è)承宗于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其后畿(jī)内盗贼数骇(hài),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孙承宗:字稚绳,高阳(今河北省高阳县)人,万历年间(—)进士,天启(—)初年,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包括顺天、保定、辽东等地),后为魏忠贤排挤去职。年(崇祯十一年)清兵攻高阳,孙率家人守城拒敌,城破自杀。经略:明代有重要军务时,特设经略,负责一个地区的军务。茅元仪:字止生,归安(今浙江省吴兴县东南)人。鹿善继:字伯顺,定兴人,明末文学家。万历年间(—)进士,曾支持东林党人的斗争。明亡,清兵攻定兴,城陷被害。著有《无欲斋诗抄》等。疏请入见:上疏请求进京见驾。台垣:台院,即御史。当时御史黄宗昌、巡抚张其平等,都上奏章推荐孙奇逢。交荐屡征:交相推荐,屡次征聘。职方:官名。当时在兵部设职方司,掌管疆域地图等。赞:辅助。易州:古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易县。五公山:在易县西。教条:劝谕性的条规。弦歌:古代读诗,用琴瑟伴奏者称“弦歌”,后即泛指儒家的礼乐文化教育。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dūn)趣,卒固辞。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国朝:古人称当朝为国朝,此指清朝。国子祭酒:学官名,为旧时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持人。敦趣:即敦促。新安:旧县名,治所在今河北安新县。百泉:在河南辉县西北的苏门山麓,为休养游览胜地。水部郎:工部属员,掌水利等事。马光裕:字绳诒,山西安邑(今运城县)人。奉:奉送。夏峰:苏门山诸峰之一。聚:村落。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其治身务自刻砥(dǐ),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其与人无町(tǐng)(qí),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yǔ)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jī)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象山:陆九渊,字子静,江西金溪人,曾讲学于象山(在今江西省贵溪县西南),世称象山先生,南宋哲学家。陆九渊也讲理,但不承认程朱所讲的客观绝对的“天理”,而主张“心即理”,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思想。阳明: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曾居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明代哲学家。王守仁继承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强调“心明便是天理”,否认心外有理,提倡“致良知”,认为封建伦常道德观念,都是人们生而有之的禀性(即“良知”)。王阳明的这种主观唯心主义学说在明中后期形成学派,影响很大。和通:融和贯通。朱子: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婺源(今江西省婺源县)人。南宋理学家,主张存在客观绝对的“天理”,而“天理”的内容又不外三纲五常;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以维系封建的纲常秩序。朱熹的学说源于北宋程颢、程颐的学说,故与二程之学合称“程朱理学”,在明清时代被尊为官方哲学,影响极大。刻砥:刻苦磨炼。开:启发。庸行:日常行事。町畦:界限。“无町畦”意为不摆架子。牧竖:牧童。旧称童仆为“竖”。阴为之地:暗中为他留下余地,不过分逼迫。地:地步,余地。鼎革:改旧换新,旧时多指改朝换代,此处指明亡清立。平凉:今甘肃省平凉县。吾侪(chái柴):我辈。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sì)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刘因:字梦吉,号静修,容城人,宋元之际学者,著有《静修集》。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容城人,嘉靖年间(—)进士,因弹劾严嵩而被害。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luò)荦大者。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分:料想。质行:品质操行。谱:记述。荦荦:分明。孙少师:即孙承宗。少师一般为大官加衔,并无实职。“介于石,不终日”:语出《易经·豫》。“介于石”,《说文·通训定声》认为“介”假借为“扴”,《朱子语类》:“介于石,言两石相摩击而出火之意。”殆:大概。庶:差不多。该句意为孙承宗的遭遇大概就近似《易经》所说的“介于石,不终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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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严宵拥絮频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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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霜拥絮频惊起,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逼毡帷火不红。
香篝翠被浑闲事,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

严霜拥絮频惊起,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逼毡帷火不红。
塞上的夜,沉沉如水。月落的时候,秋霜满天。罗衾不耐五更寒。曾几何时,小园香径,人面如桃花。你牵着她的手,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香篝翠被浑闲事,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
那时的翠被,是多么的温暖。那时回廊下,携手处,花月是多么的圆满。如今,边塞。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你只能一遍一遍数自己的寂寞。守护一朵小小的灯花。在梦中,已是十年飘零十年心。

参考资料:

1、 田萍.纳兰词全集鉴赏.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2572、 《宋词精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293页3、 华鸣凤.宋词三百首.云南:云南大学出版社,2005:185

严霜拥絮(xù)频惊起,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面毡(zhān)(wéi)火不红。
采桑子:又名《丑奴儿》,《罗敷媚》,《罗敷艳歌》等。格律为双调四十四字,上下片各四句三平韵。另有添字格,两结句各添二字,两平韵,一叠韵。严霜:严寒的霜气。霜起而使百草衰萎,故称。絮:飞絮。斜汉:即天河、银河。毡帷:毡做的毛毯。

香篝(gōu)翠被浑闲事,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suì)灯花似梦中。
香篝:熏笼。古代室内焚香所用之器。疏钟:稀疏的钟声。穗:谷物等结的穗,这里指灯花。

参考资料:

1、 田萍.纳兰词全集鉴赏.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2572、 《宋词精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293页3、 华鸣凤.宋词三百首.云南:云南大学出版社,2005:185
严霜拥絮频惊起,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逼毡帷火不红。
香篝翠被浑闲事,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

  全词围绕着边塞的寒夜进行描写。

  上片全是用的景语,词人用“严宵”“拥絮”来透露塞上寒夜的寒冷,也从中透露出自己凄苦的心境。“严霜拥絮频惊起,扑面霜空。斜汉朦胧。冷逼毡帷火不红。”首句就写出夜的寒冷,这里的“絮”做两个解释,一个是上文所提到的棉被,意思便是半夜用被子裹着身体,还有一个就是指柳絮般的雪花。整句的意思便是严寒卷起雪花,令其如柳絮般飞舞在空中。不过从“频惊起”这三个字来推敲,这里的絮当做棉被来解释。因为夜里太过寒冷,几次从睡梦中被冻醒,屋内尚且如此,屋外的旷野上更不用说了,“扑面霜空,斜汉朦胧,逼毡帷火不红”。天空寒雾迷漫,银河仿佛横亘在夜空上的河流,被寒气所笼罩,在这样的天气下,军营里的炉火,再怎么添加柴火,也是烧不旺的。

  下片词人便峰回路转,从景转心,开始了联想、回忆、幻境相结合的心理描写。“香篝翠被浑闲事,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香篝翠被浑闲事”,一段似梦非梦的描述,仿佛让读词的人与他一同回到了温暖的家中,守着暖炉,怀拥翠被,温暖舒适。这里的描述并非完全是身体上向往的舒适,更多的则是表达心理上的一种向往,向往自由轻松、宽松舒适的环境。“香篝”是古人在室内焚香所用的器具,而”翠被“则是背面鲜丽柔软的被子,这两样事物看似是纳兰对家的渴望,纳兰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浑闲事”,他“回首西风”,妻一切不过是想象出来的美梦一场罢了。最后两句:“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这时词人听到稀疏的钟声,而帐中只有“一穗灯花”,在灯光朦胧中,作者如在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孤凄情怀,只能以词写心,托物言志。

  这首词写塞外的苦寒、孤寂、霜气卷着雪花阵阵飞起,扑面而来的是冬日寒冷的天空,情景交融,词人用词精妙,令人哀婉叹息。

参考资料:

1、 钮君怡.纳兰词(线装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932、 张明林.纳兰全集.辽宁:辽海出版社,2014:2143、 彭玉平.人间词话.上海:中华书局,20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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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晓角·重来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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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
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
几欲举杯,对酒无言,折尽风中摇曳的柳条也数不尽那浓浓的离情别绪。遥忆当年花前把酒、壮志酬筹,何等快意。

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还是不要提那些空虚如幻的陈情旧事了,趁着良辰未尽,再多饮一杯消愁的美酒,自古英雄多壮志难酬,是非成败上天早已为我们安排妥当了。

参考资料:

1、 《经典读库》编委会编著,人间最美纳兰词精选,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11,第245页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gòu)
彀:同“够”。

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yíng)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搔首:以手搔头,是为人之焦急或有所思的情态。青蝇白璧:喻小人谗谤好人,污其青白。青蝇,苍蝇。白璧,白玉。

参考资料:

1、 《经典读库》编委会编著,人间最美纳兰词精选,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11,第245页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
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与好友饮酒时的寄情之作。词人写这首词,既是劝慰临行的好友,也是在抒发自己对好友被小人谗害的激愤之情。

  词的上阕寥寥二十一字,却弥散着失意与无奈的情绪。一句“折尽风前柳”,点明了送别的主题。正所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离别总是让人感伤的,而一个“尽”字,亦写出了词人不舍的深情——似乎只有折完风前的细柳方能显示出他对友人的惜别之情。隋朝诗人的《送别诗》说:“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离别总是黯然销魂,也总能勾起万般感触。
  
  词的下阕,笔锋突转,由伤别转入对世事人生的感叹。“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化用李清照的《醉花阴》词:“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以此来劝慰友人勿叹于西风古道,不要独自销魂消瘦,今日一别,相聚又不知是何时,索性狂歌痛饮,以慰年华吧。“痛饮频搔首”,这里容若当是引申自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中“此日空搔首,何人共解颐”的句子,将友人引为人生知己。故此句既是慰友亦是慰己。接下来,容若继续宽慰友人:小人谗滂君子,污其清白,自古已然,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一样。正如他在《金缕曲·赠梁汾》中所言,“蛾眉谣诼,古今同忌”。此时的纳兰是愤愤不平的,却也是沉默无奈的,但这种沉默却源自他的清傲与旷达。

  这首词写别情,却脱出别情外,终又回到别情上,始终想解脱,故作旷达语,又始终不可解脱,终归于一句对于人生的理解“自古青蝇白璧,天已早、安排就”,以此宽慰自己。全词可谓凄婉哀绝,能催人生出同感来。

参考资料:

1、 《经典读库》编委会编著,人间最美纳兰词精选,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11,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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